谷涵莫名其妙,進了大廳還是撩袍子老實跪下了。擡眼看了看那根長藤。
他還是吃過張氏幾次長藤。可再怎麼吃過,這根藤也有七八年沒見過了……
張氏問他:“你自己說,你做錯什麼了?”
谷涵心中把自己這些天的行爲過了一遍,沒覺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他想不到,不太明白,只好問張氏:“娘,我做什麼了?”
“你還想不到了!”張氏氣得胸口起伏不定,手裡的長藤跟着一抖一抖的:“我問你,你是不是跟那個尚書家的陳四姑娘說過可以考慮和她結親,納寧姑娘做妾?”
谷涵意外地看看張氏,“娘,你怎麼知道這事了?”
張氏冷笑一聲:“人家都來問我下定日期了,我還能不知道?”
“陳夫人找您了?”谷涵有些急地問,“您怎麼回的?答應沒?”
“你還問我答應沒?你就那麼想快點下定啊?”張氏又冷笑一聲,不答反問,“我只問你,你是不是嫌棄寧姑娘被糟蹋了?”
谷涵擡眼看看她神色,就沒有說話。
張氏等了一會兒,便當他是默認了。啪一聲把藤條打到谷涵身旁的地上:“當初你爹要走的時候就說了,讓你娘我重新找個人嫁了,我想着你還那麼小,唸書看着也能念得,我要是真的改嫁了,找不着太好的人家了。你跟着我,很可能書都沒得唸了。我就一直沒改嫁。這麼多年了,要不是你年紀輕輕就考上了舉人,你外婆還一直想給你娘找下家改嫁呢?我沒想到你讀了這麼多年書,全讀到狗肚子裡去了!我就問你,要是你娘真改嫁了,你是不是連你親孃都要嫌棄了啊?你對着你爹的牌位回話!”
谷涵有點委屈地說:“娘,我怎麼會嫌棄您呢?您就是以後再嫁我也不攔着。”
“那你就嫌棄寧姑娘了?”
谷涵瞅瞅她激動的樣子,沒有說話。
張氏一藤條打到他地上:“你還死不悔改了!當初你還是個窮舉人的時候,寧姑娘就搬過來了,你那時候怎麼跟你娘說的?你說她心裡明白,長大了娶她!哦,現在攀上尚書家的姑娘了,你連小時候說的話都忘了?我告訴你,舉頭三尺有神明,做人不能太忘本!你想讓我同意下定?沒門!”
“娘……”谷涵的目光盯着那根長藤,不敢放鬆緊惕。
張氏在他面前走了半圈,看他沒說法,勉強放緩了語氣,跟谷涵說:“娘早就跟你說過,我讓你讀書,是希望你跟你爹一樣明事理,我不求你做多大的官,光耀我們谷家多少年的門楣,我只希望你能堂堂正正地做個問心無愧的人。寧姑娘如今還不知道得多傷心呢,你就忍心給她一張納妾文書?真要那樣,那她是瞎了眼了,纔跟了你。我也算白養你這麼多年了。”
谷涵一言不發地聽着。
張氏又停了停,繼續說:“你要是娶那個尚書家的姑娘,我告訴你,我也不想跟你這住了,我回老家去。你今天嫌寧姑娘,我怎麼知道你明天就不嫌你老孃了?那個尚書家的夫人,張口就是擔心你娶了寧姑娘會被人笑話,那以後跟她做了親家,你娘一個鄉下老太婆還不給嫌棄死啊?哦,我養你這麼多年,放棄了多少次改嫁的機會,現在你終於出人頭地了,我還沒來得及享福,我就又要受媳婦管制了?寧姑娘嘛至少我們知根知底,她肯定是不會背地裡欺負你孃的,是不是?”
谷涵聽到這,忍不住笑了,新奇地仰頭看張氏:“娘,看不出來,您平時萬事不知的,這事上怎麼這麼……這麼陡然就聰明瞭不止一倍啊?”
“跟你說正經的呢,擺什麼嬉皮笑臉?給我嚴肅點!”谷涵馬上端正了神色,張氏看看他,才說,“你以爲你娘很笨啊,你娘要是笨,光靠你爹,你聰明得起來啊?我那叫心寬,懶得動腦!知道嗎?”
“知道了,您這就叫大智若愚。”谷涵違心地、一本正經地恭維她。
張氏很是受用,頗有點得意地笑了,笑罷說:“那陳四姑娘我見着了,人家瞧着是個好姑娘,這沒錯,但你也要想一想,你跟寧姑娘這麼多年的感情,你說移情就移情,是不是太涼薄了。村裡多少人受過寧姑娘恩惠,你一進京就要納她做妾,別人會怎麼看你。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寧姑娘那個脾氣,肯不肯給你做妾,都是個問題。”張氏手執長藤在他面前站定,“你給個準話吧。”
“娘,這件事,您暫時別管,等過幾天我們再說,好不好?”
“不好。你還死不悔改了你!”張氏又舉起長藤,舉了半晌,看谷涵沒給她實話,最後還是沒有打下去,她有些失望地說,“你這麼大了,打起來也難看,我就不打你了。你給我在你爹面前跪一晚上,自己好好想想,你是不是爲了你的仕途,連人都不會好好當了。”張氏拍板定音,攥着藤條出門去了。
谷涵在他爹的牌位面前跪了片刻,對着他爹的牌位說:“爹你總是知道我的。”言罷磕了三個頭,就自己爬起來了。他一邊揉膝蓋一邊招來門口的楊柱,把書房鑰匙遞給他:“去我書房裡拿幾張紙,再把筆墨紙硯也拿來。”楊柱傻笑着領命去了。
谷涵便在這大堂的茶几上伏案寫畫起來。
第二天一大清早,谷涵一去點卯,張氏就急吼吼地殺去了寧青穹的宅子。寧青穹還是簡簡單單出來見她,她一看寧青穹穿得都不如從前鮮亮,宛如一朝又倒退回去守孝了一樣,不禁心都疼了。再是覺得她不夠賢惠,那也是自己看着長大的小姑娘啊。草木養久了還三分情呢。
張氏一徑拉過寧青穹,拉着她的手說:“寧姑娘,你的事我都知道了,你放心,谷涵那小子要是嫌棄你,我回去打死他!”
寧青穹愣了一愣,張氏已經繼續說道:“谷涵那小子自打上了朝,他就成天忙得昏天黑地的,回來還天天在書房裡待到三更半夜的,我給他做宵夜啊,他都經常來不及吃。跟你下定這事,我看他是忙糊塗了,都忘了提上日程。寧姑娘你看,你要是覺得時間上合適的話,回頭我就去找個媒人來提親?”
寧青穹怔怔看着張氏,見她全無玩笑之色,忍不住問:“您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了?我被人……的事?”
“我才知道的。還是陳尚書家的夫人親口告訴我的,要不然我也不會一直沒來看你啊。”張氏嘆了口氣,“這不是你的錯,你一個小姑娘遇上這種事,怎麼鬥得過人家一個大男人啊。你不要太往心裡去,這沒什麼的,也不要認命嫁給那個什麼趙公子做妾。我們阿涵從小到大見過多少改嫁的,我還一直想改嫁呢,他不會嫌棄你的。”
寧青穹萬萬是想不到,一向對她觀感不那麼好的張嬸孃竟然是這個態度,在寧青穹都做好以後被她嫌棄死的心理準備下。
這是多麼諷刺的一件事啊。
養她長大的奶孃,與她相依爲命的奶孃尚且覺得她已然是破鞋一雙,還要求着谷涵納她做妾呢。
張嬸孃竟要與她明媒正娶啊。
寧青穹只覺自己心中無限委屈又涌了上來,她啪啪地落起淚來。“嬸孃,我也不想的,我是給人害的呀,爲什麼好多人卻要理所當然要笑話我,嫌棄我呢……我不明白啊。”
“嬸孃知道,嬸孃不笑你,不嫌棄你。”張氏一邊給她擦淚,一邊把寧青穹摟到了懷裡,絮絮溫溫地勸她,輕輕拍她的背,像哄小孩一樣地哄她。
寧青穹靠在她溫熱的懷裡委屈地哭着,哭聲漸大,她覺得自己好像腦子都空了,只管哭,什麼也不用去想,什麼也不用考慮,也完全不必去在乎自己的形象和模樣……就好像是回到了久違的,母親的懷抱中。
哭了許久,方纔收了淚,張氏又問起她提親的事,寧青穹臉上還掛了單邊淚串,卻勸她說:“這些天我還有事要忙,我看阿涵應該也和我一樣抽不出空來,嬸孃再等幾天,好不好?”
張氏沒想到寧青穹和谷涵竟然是差不多的說辭,她知道寧青穹一向跟他兒子一樣極有主意的,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也不好再勸,又跟寧青穹說了會子話,陪她吃了頓午飯,憂心忡忡地回去了。
哭過這一場,寧青穹也沒心思繼續寫她的策論了。回房中坐了一會兒,拿鑰匙開了鎖着陳氏母女累累證據的那個木盒子。盒子裡的資料比之最初又高了一些。
寧青穹抱着靜靜地想了一下午,又給鎖上了。之後她吩咐林源去打聽一下衙門裡那個刑大的案子辦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