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天中午,谷涵下了學就去了曲風書齋門口等寧青穹。寧青穹猜他大約也是中午來找自己,見到谷涵自是毫無意外。她今日約莫是興致好,心情也爽利,裡頭是月白的襖衫襦裙,外罩了一件深藍的素褙子,看着比先前總穿單素的靛藍深灰襖子要明亮鮮活了一些。
在谷涵心裡,像她這個年紀的小女孩,自然是要明亮一些,看着才明俏可愛,不至於讓人憂她小小年紀就思慮太過。
“寧姑娘。”谷涵微微一笑,往前兩步走到寧青穹面前,“我們往那邊走。”他指了一個方向。寧青穹的傷口已經結痂,尚未脫落,不過她已經不戴幕籬了。身旁並無丫鬟伺候,戴着幕籬走動總是多有不便。更兼之寧青穹還未到十分在意別人看自己模樣如何的年紀,頂着一道傷出門,只要自己看不着,也未覺有什麼不自在。
谷涵請她去附近一家叫作“笑傲江湖”的食肆吃飯,名字有點古怪,但因它是當今聖上親自題名的,且又非聖上自己開食肆與民爭利,倒是因這霸氣的名字,意外地在民間和士林中都有良好的聲譽。
其實這家開滿全國的食肆裝潢也與別家完全不同,浦一進店,入目便是與季節不太相符的盎然綠意和繽紛活花卉。寧青穹從前也隨父母來這兒吃過些次數,聽聞這些花卉乃是用密封的溫水溫熱土壤,溫出來的溫室嬌花兒,最是珍貴稀罕,一丁點委屈也受不得的。
如今這些嬌花兒,或團簇,或疏理,韻致妙曼地將這一室綠意裝點得更加生機勃勃了。谷涵依舊帶她坐了靠窗的位置。二人坐定,商量着點了菜,就等了起來。
這家客棧的桌和椅也是十分有野趣的,桌是圓圓的粗木墩桌,椅是圍着圓桌均衡擺放的細木墩椅,還能瞧到上頭一圈一圈的年輪。
瞧着真極了。
寧青穹聽說這玩意也能造假,正好這時候也不適合談經論策,她就看起來自己身側空着的桌椅木墩子。記憶太好,與旁人總是不太一樣的,旁人看這木墩子,約莫它就只是一個木墩子。她看這木墩子,不小片刻便可知它生於南方,曾歷整年大風雪,亦知它嘗被蟲蛀,艱捱難忍,歷數年,那蟲纔去了。……因谷涵並未坐她旁側,二人中間隔了一個木墩子,寧青穹看的就是二人中間這個命途坎坷的木墩子。
谷涵見她神情專注地盯着木墩子,好似在看一副經年的畫作,倒也被勾起了一絲好奇心,問道:“你在看什麼?”
“看年輪呢。這個桌子是假的,坐的細木墩子倒是真的。”寧青穹已然養好的蔥白手指輕巧地伸出,點在那個木墩子上,便一縮,縮了回去。
谷涵也側身看了看,須臾便道:“這是棵二十年生的樹。”
“長了二十年,就爲了做成一個木墩子就被砍了……”寧青穹撅撅嘴,像是不滿,又像是隱隱的嘆息了。
谷涵看她一眼,微微一笑:“你怎麼知道不是先被砍了,就剩下個木樁子,索性廢物利用,拿來做木墩子了?”
寧青穹看看他,又看看木墩子,良久才點了點頭:“總歸是被砍的命,幸好樹挪死,人挪活,人不像樹,在哪兒長的,就永遠只能停在那兒,祈求自己生長之地隱蔽,不要被人相中砍了去。”她頓了一頓,又問谷涵,“既然你把《植林選》拿去看了,我就考考你。能看出這木墩子生前是在哪一帶生長的,氣候如何?”
因上菜不快,谷涵倒是真的側身仔細看了看,這棵樹的每個年輪都很寬鬆,應是在氣候溫暖之地生長出來的,只有有一圈年輪窄得幾乎和裡頭那圈重合,顯示那一年它過得很是坎坷。
這應該是經歷過宣和六年的一棵樹。宣和六年,氣候異常到震驚朝野,全國各地直到三四月都還有鵝毛大飛雪,先帝下罪己詔,天壇上祭,亦無感於天。
然後欽天監上奏稱,只有先帝禪位於太子,方能得天之恕。此後朝野上下不斷上疏,請求先帝禪位,帝不允。僵持數月之久,□□月大飛雪又起,朝臣再上疏,帝仍不允,坤寧宮失火,皇后命喪坤寧宮,欽天監又稱這是天怒之罰。至此,先帝才下了禪位書,自做了太上皇,將皇帝之位傳給了當時年僅五歲的太子。
今上正式登基,已是來年春,天氣依舊酷寒,只不過比頭一年要好了那麼一些些。到得三四月,也不再有飛雪異象,人人都道是天罰已過了。
這是官方說法,哄哄那些斗大字不識一個的老百姓尚可,是哄不住谷涵這種讀書人的。
谷涵收回了思緒,對寧青穹笑道:“此乃江南之樹,曾歷宣和六年大雪災。”
寧青穹聽了,也禁不住笑了,這比她設想的答案還要精確一些。原本若是他能答出某一年受涼寒特別嚴重便可了,不想他直接道出了宣和六年之災。
她正要說話,近旁忽然平地一聲吼:“寧青娘!你怎麼在這裡?”
如此咋咋呼呼,除了王子晤不作他想,寧青穹回過頭去,見王子晤身後呼啦啦跟了一串人,個個雄赳赳氣昂昂,不可一世般,不像是來吃飯的,倒像是來砸場子的。
寧青穹端坐不動,只偏了頭去:“我也要吃飯,怎麼不能在這裡?”
“你臉上怎麼有傷?!”王子晤又是大吃一驚,三步兩步地他就過來了,看到谷涵在,又不滿地瞪了他一眼,就一屁股就坐在了他倆中間那木墩子上,然後還得意地看了谷涵一眼,把木墩子搬着離寧青穹近了些。
“磕着了。”寧青穹輕描淡寫地回了一句,仍用着同谷涵一般的說辭。
“磕一下,能磕成這樣,你哄誰呢?”王子晤立刻不信地嚷嚷了出來,“是不是你那舅母又苛待你了?可惡,回頭我找幾個人,幫你揍回來!看她下次還敢不敢?”
寧青穹無語了一下:“你能不能不要胡咧咧?”
“噯!寧青娘!我怎麼胡咧咧了?你說你臉上這個傷,除了你那個黑心的舅母還能有誰弄出來?你自己要是真能磕這麼長一道傷口來,你臉上還能有一塊好肉?”得益於他胖胖的身子,王子晤坐得大馬金刀的,他身後跟着的那串子人,也都分坐了寧青穹這桌的兩側,麻麻喳喳的,也不知王子晤這胡咧咧他們聽去了多少。
寧青穹很無奈,“你瞎說什麼呢?”將桌上的菜單往他面前一推,“再點兩道菜,讓加上吧。素菜我有了,你自己想吃什麼,你就點什麼。”
王子晤接過菜單愣了一下,轉眼就喜滋滋的了,他立刻抱着菜單看了起來,渾然好像就忘了舅母之事了。寧青穹悄悄地鬆了一口氣。
可是等王子晤點完菜,他又咋呼呼提起舅母了,“我跟你說啊,你舅母這樣,我們得治治她,你知道不?你不是很能嘛,以前在我面前多橫啊,這股橫勁兒,你怎麼就不能使到你舅母身上去了?”
“你小點聲,行不?”寧青穹忍無可忍,擡手往他背上打了一掌,“你也說那是我舅母了,你倒是說說,在你舅母面前,在你姑姑們面前,你橫得起來?”
“那我想橫,我還是能橫起來的。”王子晤轉了轉眼珠,對寧青穹招招手,“那,你就聽我的,今天你回去,找你舅母一塊去逛街,然後把她帶到容安路……”
寧青穹淡淡地:“我舅母不帶我逛街。”
王子晤的錦囊妙計頓時陣亡,後面的話,都被堵在了喉嚨裡,出不來了。
他抹了一把臉:“那你說怎麼辦嘛。你看你,都破相了,萬一以後再破一道,你說你還能看嗎?雖然我不介意噢,不過,你自己總要介意吧。我娘要是臉上多了半條皺紋,她都能心情不好半個月!你說你以後,能不鬱悶嗎。”
寧青穹越聽越不好,不好再回答,免得王子晤說出更不靠譜的話來,便閉口不談了。
所幸王子晤雖然不靠譜,還不是特別不靠譜,至少他並未在這大庭廣衆之下,嚷嚷出自己和寧青穹那婚約之事,只是寧青穹不答他話,他視線掃過去,又把目標對準了谷涵。王子晤故意重重地清咳一聲,語帶威脅地問:“谷秀才,你怎麼老是找寧青娘,什麼事這麼重要,非得當面談?”
谷涵微微一笑:“寧姑娘借了我幾本書,我找她討教一些書中內容。”
“書,什麼書?”王子晤立刻又轉頭對寧青穹說,“寧青娘,世叔給你留的書,我也要借來看!上次那本,那本什麼談來着,我還沒看完呢!沒有借給他吧?”他極不客氣地用手指了指谷涵。
若是換了個人,就王子晤這擺明了的挑釁態度,非得當場打起來不可。可他遇上的偏偏還就是谷涵,谷涵愣是面色都不變一下,嘴角仍掛着淺淺的笑,認認真真地看着他們兩個,好似聽得十分專注。
王子晤這一拳頭,好像打進了棉花裡,軟軟的,悶悶的,直到收回來還沒聽到一點響勁。
王子晤心裡更鬱結了。
反倒是寧青穹瞪了他一眼,說道:“你連書名都記不清,你看什麼?糟蹋我爹的註解!”
“那我現在要看了呀,那可是世叔早就說讓我好好參悟的,我得……聽他的話,你說是吧。”王子晤本想說個謹遵遺言,看着寧青穹的臉色,硬生生改了話,到了後邊,已是有些心虛氣短了。
這會兒菜終於上來了,等到幾個夥計七手八腳地一起把飯菜上齊了,寧青穹纔對王子晤說:“那本書就在曲風書齋,你當真要看,我拿給你就是。”
王子晤得了準信兒,立刻他就眉開眼笑了,一頓飯吃得甚歡。等到吃完了飯,他又說要送寧青穹去曲風書齋,順便拿了書研讀。谷涵倒也沒甚表示,只是把先前備好的問題集錦條子遞給了寧青穹。寧青穹接過了,便揣進荷包裡,對他笑道:“明天給你答案。”
王子晤見狀,少不得又要糾纏一番,只差沒問上十萬個什麼,怎麼回事。待寧青穹與他說道清楚,他的苦惱就變成了如何也列他一排的問題,並讓那些問題個個都深奧又富有內涵,條條都越過谷涵的去。
第二日谷涵去取答案,寧青穹就給了他一沓寫得工工整整羅列清晰的紙,他接過隨手翻了翻,竟然還有相關的題目給他做。他對着寧青穹微微一笑,就收起了紙,與她道別了。
如此一晃數日,直到廣佈書鋪突然以五百文一本的極低價出售大量青山雜談錄第一冊。三百文一本,代表什麼呢?代表廣佈書鋪是虧着本做這筆買賣的。首先,一本達到一定厚度的書,每本新書潤筆費不得低於三本文,也就是說這五百文的售價裡廣佈書鋪要交給官府三百文。其次,爲了保證正確率,抄一本青山雜談錄需要向抄書者支付的一般費用爲三百文左右,也就是說廣佈書鋪,每賣出一本,他就要虧上一百文。
這不是在跟曲風書齋良性競爭,這是惡意競價啊。
寧青穹聽到這個消息,震驚了。瞿天方不笨,他琢磨着這事跟自家應該沒什麼關係,還是得歸到寧青穹身上,便問:“你可是得罪了什麼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