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拜訪的是隔壁華亭縣的高老財高廣進。
高老財高老財,顧名思義,就是他家沒人有功名在身,但很有財的意思。隔壁華亭縣不但挨着府城,還靠海,有天然江河出海口,雖然朝廷海禁,這個出海口還是讓整個華亭縣的人都過得很滋潤。高老財能在華亭縣得一個老財綽號,自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普通土老財。
高家做的是布匹買賣,分鋪遍佈大江南北,暢銷各處不說,還因佔了地利,行銷海外,說是日進斗金之家都不爲過。高老財如今住在縣中也不是因爲他老家在這兒,而是因爲他織布的紡織場子,用這縣城周邊村落的婦女做工最爲划算便利。
全國的布匹商會裡也有他高廣進的一筆千鈞之名,他的生意是做得很大的。這麼一個人,他帶着禮親自登門拜訪不說,話裡話外似乎還透露出希望能讓自家十三歲小女兒和谷涵結親的意思。谷涵到的時候,就聽了幾句高廣進和他母親拉家常,順便透露的結親意向。
張氏當然知道兒子心裡想什麼,便推說了幾句要他回來再說,說話間看到谷涵到了,她就忙招呼谷涵進來,給他使了個眼色,又跟高廣進道了別,如釋重負般出去了。高廣進雖然在張氏那裡碰了個軟釘子,可他一點不覺得人家是不想結這個親,他想到別處去了。這家中孤兒寡母兩個人,母親大字不識,兒子做了個舉人,那他自己的親事,當然還得他自己作主了。他就覺得自己是找錯人提這件事了。
谷涵進來後,二人先按陌生人初見的禮儀互相客套了一番,這個對那個說久仰久仰,那個對這個說少年英才,果然不凡,互吹了半天,高廣進看着氣氛差不多了,就又跟谷涵提起了這個婚事。他說的話很有意思,說會用十分之一的布莊乾股給這個女兒作嫁妝。
這就讓人側目了。一個能把生意做遍全國還行銷海外的大商人,他爲什麼要把自己女兒嫁給一個小舉人,還許諾一成乾股?誠然,自寧世安一案後,谷涵也是名聲大振,在士子和某些富商圈裡都挺有名了。但高廣進的一成乾股對他來說,肯定還是厚得很了。
谷涵自然不會這麼容易被這天上掉餡餅的事砸得智商歸零,他仔細一想,好像高廣進這麼大的生意,還沒聽說他把廠子設在華亭以外的,就這隔壁的宛林縣,也還沒有,這莫不是因爲沒有官身,擴張到本縣的時候在本縣那兩個舉人那,受阻了吧?
本縣那兩個舉人已經革掉了一個,剩下那個是怎麼回事谷涵心裡也有數。那人多半是眼紅這高廣進的身家,獅子大開口,兩邊談不下來。這一成乾股、結親,恐怕都是爲了他高家的場子擴張給出的條件。
想通了之後,谷涵就微笑着開口了:“高老爺厚愛,晚輩只能心領了。晚輩已經有了心儀的姑娘,卻不好另與他人定親,還望高老爺體諒。”他話鋒一轉,“此事雖不行,但高老爺要是有什麼事要用到晚輩的,不必客氣,只管說就是,能辦到的晚輩一定盡力。”
高廣進沒請媒人來試探口風,親自來談婚事,就是覺得自家陪嫁這麼多,對方也尚未婚配,又是個窮小子,這婚事穩穩的,妥妥的,谷涵沒有拒絕的理由呀?千算萬算沒算到他會拿個什麼心上人搪塞,這下突然被拒了,他是很不高興的,本來是要發作,聽到後一句,硬生生又忍下來了,心道:這小子,還是挺上道的嘛……
高廣進想擴張場子倒不是因爲他野心變大了,而是因爲鄒家近來朝堂失利,在海貿上抽的成又高了,原來是抽三成半,現在要抽五成了。氣得高廣進想跟他們擼袖子,可是沒有辦法,海上只有他鄒家的船能跑,別家要想自己跑,到了海上一準人財兩失。比起人財都沒了,那這五成就算再無恥也得咬牙忍下來。
鄒家抽的成多了,他們自家的利就少了,賬面上看着不如往年,高廣進那個心痛呀,就想着再擴一擴,靠總銷量把被鄒家多吃走的那部分利給弄回來。他和周邊幾個縣的一些熟舉人談了一圈,都不太滿意,誰都知道這是大利,誰都要多佔抽成。這一成乾股甚至不是高廣進自己想出來的,是隔壁一個縣的舉人提出來的。
氣得高廣進不行,他把附近舉人們扒拉了一圈,想起了谷涵這個年紀輕輕前途無量的新舉人。他想白給你們這些只動動嘴皮子的老頭一成乾股,還不如自己找個明顯更有前途的女婿給他一成乾股,於是打聽了一下谷涵還沒婚配,信心滿滿地自己找谷涵來了。
現在谷涵一口拒了,他除了不虞之外,還有些惋惜,看看這人品。高廣進心裡嘆息一聲,該說的事還是要說,他就跟谷涵提了提這個在宛林縣建場的事,並且點名只要女工。
一般情況下家家都有織女,女子們在家中都能自己織布拿去賣,場子裡規矩多,哪怕給的工錢比她們自己織的稍多,也沒啥吸引力。因爲不是成倍的多,只略高几十文,絕大多數人家是不會願意讓家裡的媳婦女兒進場子那種外面人看不見管不着的地方織的。誰能保證是不是織完出來就嫁不出去了?這事非得當地舉人帶頭呼籲,串聯鄉里,找自己名下的佃戶和農戶拿名譽給予保證才行。縣太爺們都不是本地人,在本地也沒什麼田地佃戶,他們說的話還真不如舉人管用。
谷涵弄明白了他果然是想建場子,又問明瞭場子裡管事的全是婦人,就連看大門的都是老婦,男子進出都有人陪同看着後,谷涵心裡覺得這事可以辦起來,而且真辦起來他還有個想法可以在這個場子上實驗一下。但他也不可能說就立刻滿嘴答應下來,就跟高廣進提出了能不能約個時間一起參觀參觀他原來已經建好的女工織布場,給他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高廣進想了想,谷涵也沒那本錢跟自己競爭,就點頭同意了,又暗示谷涵說結親不成情誼在,如果這事辦下來,可以送他百分之一的乾股,每年給他分紅。
谷涵笑了笑,說:“華亭富饒我早有耳聞,若能在我宛林建個場子,造福鄉里,本就是我輩之責。至於乾股和分紅……嗯,還是不必了。高老爺往後也不需再提起。”
高廣進有些意外,仔細看了看谷涵神色,見這少年人不是開玩笑的意思,心裡又對他高看了一眼。真心說了幾句誇耀之辭,這才和他道了別,帶着僕人們離開了。
不過高廣進沒有立刻離開,他帶着僕人們在這附近轉了轉,看到村外一個別莊,覺得花樹繁茂,精雅別緻,他心念一動,問了問一個路過的村人:“老丈,請問那別莊是誰家的啊?”
“寧姑娘的呀,這你都不知道?”那老丈很不客氣。
高廣進也不在意,他揚了揚眉,問:“可是原來寧世安寧探花家的那個遺孤?”
“正是正是,這位老爺也是來探望寧姑娘的嗎?”
高廣進笑道:“在下十分仰慕寧先生高義,只是非親非故,卻不好打擾一個小姑娘。”
那老丈聽他這麼說,對他親切些了,就指了指谷涵家方向說:“這有什麼,你先找找俺們谷涵谷舉人,他與寧姑娘熟得很,有事他能幫老爺引薦。”
“原來如此,多謝老丈了。”
辭別老丈,又往前走了數步,高廣進眯了眯眼,自己笑了:“我說怎麼不戀財,原來是個愛權的。果真是個大才。”就是可惜做不了自己女婿了。他搖搖頭,轉頭吩咐身旁的僕從,“你去打聽打聽這寧姑娘有什麼喜好,備些好禮。”
*
三年時光,荏苒而過。
三年的時間裡,谷涵已經長成了玉樹臨風的清雋少年,雖未弱冠,隨便一看,便是顏如宋玉、風姿綽約,使人見而難忘。寧青穹也長成了名副其實年方十四的豆蔻少女,她已經開始愛美,從前最愛的包包揪也不愛梳了,每天都能玩很多花樣的垂鬟分肖髻已經成了她現在的最愛髮式。
現在這兩個隨便一站都能成爲別人目光焦點的人正在村旁的河邊一起散步。谷涵仍穿着看似簡樸的天青色衣衫,只不過細看之下衣料已經有暗紋路了,面料也不是很隨便,走的是低調質樸路線。他長身玉立,身後自然微扣着一隻手,時不時側頭,微微彎腰與寧青穹說話,眉眼裡都是笑意。
寧青穹也已經出了孝,她穿了石榴紅金沿邊挑線的對襟半臂,裡頭是一身素白的長袖短衣,只在袖口繡有沿袖的花苞次第綻放紅海棠枝,下面配了一條石榴紅海棠花織紋、裙角沿邊灑雨金暈面兒的百褶裙,掛了一條白裡透紅的長宮絛,渾身紅得清新俏麗,走起路來飄飄曳曳,美似海棠初放了。
寧青穹也滿臉都是笑,笑起來眼睛彎彎,好像月牙兒搖呀搖。
早春已來,他們在商量上京趕考的事。
“你真的要一起去呀?” 谷涵又笑意盈盈地問了一問。
“對呀。你的同窗們不會嫌我麻煩吧?”寧青穹微微仰頭,面上有些挪揄之色,又有些好奇的樣子。
“嗯……這個嘛。”谷涵做出有些猶豫的樣子,仰頭望天思考狀,遲遲不肯回答。
“會不會嘛?”寧青穹聲音綣綣軟軟的,微微撅嘴,有些撒嬌的樣子。說罷側側仰頭,斜斜地瞅他。
谷涵看着她這驕矜撒嬌樣子,只覺是心口滯滯漲漲,愛得不行。他掩飾般地輕咳一聲,移開視線,想了想說:“你就跟在我們後面走,我們也坐馬車,反正走得不會快。旁人就算知道你是跟着我們走,總不能攔着你吧。不會嫌你麻煩的。”
寧青穹又有些不滿,半嬌半嗔地說:“你就讓我一路上就跟着你走嗎?你不要每天都來看看我?你不要早上來問問我睡得好不好,中午來問問我吃得喜不喜歡,晚上來問問我累不累?”
谷涵掩袖重重咳了一聲,咳完滿臉笑地跟寧青穹說:“好好都依你,我一定早上來問問你睡得好不好,中午來問問你吃得喜不喜歡,晚上來問問你累不累,問完我再回去,好不好?”
“哼,這還差不多。”寧青穹這才滿意了,說完驕傲地一昂頭。
谷涵愛她這副驕矜模樣愛得不行,恨不得是要她快點及笄早些娶回家能摟摟抱抱天天膩歪才好,現在偏是一點關係沒有,看得碰不得,寧青穹還遲遲不肯與他定親。
想起這個,谷涵就輕咳一聲,問:“要不……我們還是先定個親再上路吧,這樣別人問起,也好說呀。”
提起這個,方纔還高高興興的寧青穹馬上就面露不開心,乾脆利落、擲地有聲地回絕他:“我不!”
“爲什麼呀?這樣於你名聲只怕有礙,萬一別人說你怎麼辦?”
“我不想定親。”寧青穹撅撅嘴,瞄向谷涵,“再說你還有時間定親嗎,還是先進京趕考吧。別人問起,你只管說我進京押題,跟着你們走圖個安全就是,有什麼不好說的?”
谷涵當然知道這是官方解釋啦,他無奈地看着寧青穹,心裡也好無奈呀。
明明這三年寧青穹和他感情漸深,原來因爲父母雙亡、至親皆消而收起來的小性子都慢慢回來了,寧青穹在別人面前還是那個不遠不近的小大人樣子,只在谷涵面前越來越回去了,越來越驕矜,越來越愛撒嬌,成天可勁的就要谷涵關心她。偏偏谷涵還就吃她這一套,就喜歡她嬌嬌矜矜口是心非、口非心非非跟自己說話,轉頭又在別人面前裝淡定的樣子。寧青穹越跟他驕矜撒嬌越證明他在寧青穹心裡就是那麼不同呀。
谷涵在心裡給自己拘了一把辛酸的淚水。她爲什麼就是不肯定親呢?問也問不出來,谷涵什麼能使的計策都使了,盡不管用,就連她那個感情最深厚的丫頭絲竹都說猜不透寧青穹的心思,好着急。
二人樂融融說話間,已經走到了河道和村口的交接處。楊柱和拂雪就等在那裡。寧青穹一擡眼,遠遠地看到一個聘聘婷婷嫋嫋娜娜的人影走了過來,她微微沉下臉。谷涵一直看着寧青穹,自然也發覺了她情緒上的變化,順着她的目光擡眼一看,眉眼間的笑意也淡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