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愈冷,食街也顯得比從前蕭條了許多,不知是不是寧青穹的錯覺,總覺得今年街上的人比往年格外少一些。當然,也可能是往年她出來得少,沒有見識過。他們兩個需要穿過這條食街,才能各歸去處。但走了沒幾步,寧青穹就看到那個天天在食街賣臘梅的小姐姐今日格外不同一些。她呆呆地坐在一片臺階上,身前斜放着一整捆梅花枝,整捆梅枝外頭還隨意地放了一些散的。她不像以前一樣,總是抱着梅花枝在街邊賣力吆喝,今日臉上都沒了往日的笑臉,整個人都顯得很呆滯,像是精氣神都被抽沒了。
這種反常是很難讓人不去在意的,約莫是某種同病相憐心理,寧青穹對她總是關注一些,當下就走了過去問:“這是怎麼了?可是今日的梅花賣的不好?”
那小姑娘擡眼一看,便勉強露出一個笑容來:“原來是寧姑娘,姑娘今日也要買梅花嗎?今日是我最後一次出來賣梅花了。”寧青穹這段時間以來,隔三差五的就會過來買臘梅照顧這小姐姐的生意,所以她倆都有些熟了,能說上幾句話。
寧青穹聽了,就很吃驚,問道:“你家不是還有很多臘梅枝還沒有出貨嗎?怎麼就不賣了。”
這小姑娘姓林,名叫林沁娘,聞言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慘笑來:“前天有老爺來我家收貨,明天我家的梅花要全部賣給他了。”
“這不是好事嗎,你怎麼是這副表情?”寧青穹蹲到她面前,扶了一支梅花枝問。
林沁娘聞言,當真是幾乎哭了出來:“他哪是收貨呀,他這是趁火打劫呀。往年一棵梅樹能收入個五百文上下,現在一棵梅樹五十文錢賣給他,我家沒得賺不說,連債也還不起,稅也交不起,來年就算想做佃農,也要出個人賣身爲奴才買得起種子了。”
寧青穹吃了一驚:“虧這麼多……那就不能不賣給他嗎?”
“要是能,我家是寧願日日出來零賣的呀。可原先給我們提供山林種桃樹的朝廷開的惠農商會已成了那老爺的了,要是不賣那老爺家,我們連租息都交不起。”
“……租子不是不高嗎,怎會連租息都交不起了?”
“原先那惠農商會的租息是不高呀,可這換了新老爺,他要重新收一遍租,租子還不是說漲就漲?原來只交一成租子,現在要交六成租子,交不上還要滾租息,我們家就算是這麼日日零賣,賣出來的錢也趕不上它租息漲得快,只能賤價五十文一棵梅樹全賣給老爺了。”林沁娘說到這,擦擦眼淚,哽咽着問,“寧姑娘今日還買梅花枝麼?”
“……買。”對於那接手惠農商會的人家幹出這等和強取豪奪無異的買賣,寧青穹內心其實是很震撼的,好一會纔回過神來,又對已經低頭去挑好看花枝的林沁娘說,“等等,我全買了。”
林沁娘愣了愣,寧青穹已經讓絲竹數了梅花枝的數量,付給她銀錢。林沁娘再是剋制不住,接過銀錢就哭得泣不成聲了,口裡還不住感謝寧青穹。其實她倆都知道這點錢是遠遠不夠交那一大片山林的租子的,家裡那些桃樹還得五十文一棵賤賣掉,明年家裡很可能還要出個人賣身爲奴。她們家幾個人寧青穹心裡是有些數的,她弟弟本來要讀書,如今書肯定讀不成了,賣身爲奴還是太小了,又是男孩子,家裡不定捨得,以後估計是當佃農的命。家中有小孩,父母也不大可能去賣身爲奴,讓小孩也都成了奴籍,所以看來看去,怕是要林沁娘去賣身爲奴了。儘管她倆都知道這結局,林沁娘還是一遍又一遍感謝寧青穹,許久才肯抹着淚走了。
直到林沁娘都走了,寧青穹還待着不動,谷涵在一旁提醒她:“人已經走了。”
寧青穹才稍稍轉了轉身子,看看絲竹扶着的那捆鮮豔怒放、幽香陣陣的臘梅枝,看看絲竹,又看看谷涵,才情緒低落地說:“我原以爲我寧家已經很慘了,其實跟這些身家全被搶走過不下去的農戶比起來,我家抄完家還能留些我孃的私房錢,似乎是算不上什麼了。”
她說着這話,情緒又低落下去。其實剛抄完家那會雖然看似什麼都沒了,她娘身上還是有體己錢的。可偏偏禍不單行,她娘就得了風寒,這一場本該普通的風寒偏偏又讓她就此纏綿病榻,將錢都幾乎燒光了不說,病沒治好,人也去了。
寧青穹光是想一想,就覺得心都梗住了,呼吸也不順暢了。
絲竹見她又想起夫人,眼看是要同那林沁娘一般哭出來了,忙轉移她的注意力:“姑娘,時辰不早了,王少爺一直等在徽山書院那,會不會等急了。”往日都是王子晤去曲風書齋接她,今日因爲寧青穹有事,便叫王子晤在徽山書院那邊等着,聽到這話,寧青穹才微微的回過神來,打起精神對她說,“這些臘梅枝這麼多,我們也不好搬,你去找王子晤,讓他順道把馬車拉過來,方便些。”
絲竹想要應下,卻又爲難地看看寧青穹。“奴婢走了,姑娘您怎麼辦?”
谷涵就說:“你去找王子晤吧,我在這看着你家姑娘就是。現在也不是特別晚,不太可能有歹人,你放心。”
絲竹又拿眼去看寧青穹,寧青穹也點點頭,看看四周,就指了一家賣豆腐腦的食肆對絲竹說:“我去那邊喝碗豆腐腦,順便坐坐,你回來就去那邊找我就是。”絲竹便哎了一聲應下了,三人先把那捆梅花枝搬去了那賣豆腐腦的食肆中,落好座,絲竹才匆匆離去了。
臘梅枝就斜擺在寧青穹身旁,香氣愈濃,枝枝愈是蒼勁傲霜不屈嚴寒怒放,卻彷彿愈催人淚似的。寧青穹微微側過臉,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到豆腐腦上。她本來的好心情經這一出就變得很低落了,原來愛吃嫩滑甜豆腐腦的,今日也不想吃了。突然很想吃辣的,便要了那個往日裡碰也不得碰的麻辣豆腐腦。據說是川地特產,以前她爹還在時寧青穹嘗過一回,就再也不敢吃了。今日不知爲何,卻是莫名特別想吃那個味道。
她便點了這個麻辣豆腐腦來。谷涵要了一碗鹹的。
豆腐腦很快就上桌了,谷涵那碗自是沒什麼好奇怪的,寧青穹這碗在她看來,也確是看着就比較新鮮。白的豆腐腦嵌在紅油和紅辣椒碎鋪就的碗中,看着就有一種別樣的張揚奪目。聞着是香,可這碗豆腐腦臨放到寧青穹跟前,她又有點不能下手了。實在是看着就辣,辣得似乎有些薰眼睛。
谷涵看看她這舉着調羹不下手的樣子,開口勸她:“要不你換一碗。”
寧青穹搖搖頭,拿調羹拌了拌這碗豆腐腦,拌得它紅紅白白地都碎了,像片片的雲落在夕陽餘暉裡,才舀了一勺放進嘴裡。這味道鹹辣鹹辣的,然後麻了。吃着吃着,彷彿嘴都沒有知覺了。過了一陣子,突然有水掉豆腐碗裡,寧青穹才意識到自己哭了。她趕緊拿帕子手忙腳亂地擦了擦,卻還要抽空對明顯看着自己折騰的谷涵說:“果然好辣,眼淚都出來了。”
“寧姑娘。”谷涵把手裡拿着的調羹輕輕放回碗裡,其實他一直瞧着寧青穹,還沒動過碗裡的。寧青穹就有點緊張地攥了攥手心裡有些溼潤的帕子,以爲他要戳穿自己,谷涵卻只是提議,“這麼辣,還是換一碗吧。吃點甜的,心情也會變好點。”
寧青穹手裡的帕子鬆了鬆勁,然後她點點頭,擦了擦嘴。谷涵就轉頭叫了一碗甜豆腐腦,等豆腐腦上來了,又幫着寧青穹把原來那碗辣的推到一邊去,幫她拿了新的調羹來。寧青穹從谷涵手裡接過拿枚新調羹,還有些呆呆的。
谷涵露出淺笑來:“吃吧。這麼冷,很容易放涼了。”
這碗甜豆腐送到眼前,寧青穹看着它才發覺自己胃裡火燒火燎的,其實已經沒有什麼吃東西的慾望了,連這往日很喜愛的香甜豆腐腦也吃不動了。她臉上一窘,又不想讓谷涵覺得自己窮折騰,還是慢慢調碎了,少少地吃了幾口。她磨磨蹭蹭吃了約莫四分之一,王子晤就火急火燎地進來了。他找準寧青穹,衝過來一屁股就坐在了她和谷涵中間空着的那一面。往日他看到谷涵總要酸幾句,今日卻是一臉的高興,笑得還傻呵呵的。
“怎麼這麼高興?”寧青穹捏着調羹柄問。
“我收到我爹的回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