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涵正要打圓場,一直不怎麼說話的林仲居然把菜單重重往桌子上一擱,冷笑着搶了白:“某心清目淨,當然隔着斗笠也看得到菜單,但有些人,我看是好好的眼睛生了障。某話說在前頭,眼神長不好,就別怪別人給你挖出來。”
聽了這指向明顯的話,谷涵也微微皺起眉,問寧青穹:“怎麼回事?”
寧青穹還沒回答,張誠已經啪一聲站了起來,“少在那嚇唬我,我爹可是里長,我們張氏一族的話事人,和我們縣的捕頭書吏都熟得很,老子就站這給你挖我看你都不敢?不就是看你們幾眼,怎麼啦?掉塊肉了還是怎麼了?有的姑娘,看到別人考個舉人就巴巴地跑來獻殷勤,我看本來就很放蕩,還不許人看了?谷涵我跟你說,我看過的姑娘小姐多了,看起來越是賣藝不賣身的,唉,她越放蕩!”
小姐是時下青樓女子的稱呼,把姑娘和小姐放一塊,那就是極度的輕賤了。
寧青穹臉色已經聽青了。林仲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拔出了刀身站起來,眼看場面就要一發不可收拾,谷涵也沉着臉啪地一聲拍了一掌桌子,衆人都看向他。谷涵卻不去看張誠,突然轉頭和顏悅色地問寧青穹:“你來找我,是不是來拿那塊存放在我這的皇帝手諭?”
寧青穹正醞釀着怒氣槽呢,她看了一眼谷涵,氣呼呼地說:“不是!”說完自己先愣了一下,再看別人,除了絲竹和看不出神色的林仲,李大成是一臉驚悚,那個張誠更是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她當然就明白過來谷涵的意思了,看了林仲一眼,制止了他真的動武,又朝絲竹使了個眼色。絲竹方纔一路上被佔的便宜最多,這會自是氣爆了,立刻就會意過來,放高了聲音說:“有的人一腦子都是豆腐腦,說話就跟放屁一樣,也好意思出來見人?”
“你!你說誰豆腐腦?”張誠雖然驚疑於皇帝手諭這種驚悚的物件,心中想了想,倒是又鎮定下來了。皇帝那山高路遠的,還能管得着這麼遠?而且他從小被捧逛了,心道就算是真皇帝也不及土皇帝,當然不會輕易認輸,他瞪着絲竹,一點不退縮。
“說的就是你!我什麼我?長這麼大了還聽不懂人話果然可憐。”絲竹可沒打算這麼輕易饒過張誠,罵完一句起身接着罵,“有的人哦,從小沒出過村子,眼裡見到的最大的就是里長啦,捕頭啦,肯定也沒有聽過什麼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了,姑娘,我今天算是知道什麼叫井、底、之、蛙了,可憐那隻蛙一生只看得到方寸天地,還以爲自己就是世界老大啦。”
“你、你們!有皇帝手諭了不起啊,谷涵,你可別忘了,我家對你家可是恩同再造,你這舉人要沒有我爹照顧,你哪來的束脩唸書,怎麼考得上?你這是要恩將仇報不成?我可是聽說了,舉人要是人品不好,也是可以革除功名的!”
大家都看向谷涵,寧青穹心道:谷涵不是真借了他家錢讀書吧?怎麼攤上這麼一個債主?
谷涵倒是微微一笑:“我不知道我怎麼就恩將仇報了,我什麼時候借過你家的錢了?”
“這不用我說明白吧?”張誠把手一攤,“沒有我爹這麼多年照顧你,你說你和你娘能拿到全額的補貼嗎?你要是拿不到,你說你能交上束脩讀這個徽山書院?我們家對你那可是恩同再造!”張誠揚了揚下巴,一臉的坦然。他是這麼說的,也還真是這麼想的。因爲從小愛去縣城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浪,他當然是知道自家老爹這個里長做得吃了大虧了。朝廷發下來給孤兒寡母的補貼,誰家能像谷涵和他娘那樣年年拿到足額?都是賬房那抽一二成,差役那抽一二成,到了里長這兒,再抽個一二成,他聽說還有不少里長直接全揣進兜的,想想這麼多年下來,要是他爹也照規矩拿了,那得是多少錢?可他爹就是那麼實誠,每次手裡都不留,全給出去,可不是他爹照顧他谷涵?
要不是他爹照顧,他谷涵能有今天?這下考上舉人了,就白眼狼了。哼!
谷涵心道:總算是明白爲什麼張誠這些天總是這一張理直氣壯施恩臉了。
他還是笑着,等張誠說完了纔開口:“首先,這個貼補政策是朝廷發放給我和我孃的,這麼多年,我和我娘拿的一直是我們該拿的那一份,是沒有少一分,但也沒有多一分。張叔身爲里長,每月領取朝廷發放二兩紋銀,擔負的是上領朝政、下布國恩之責,他做到了他該做的,和照顧有什麼關係?其次,張叔之所以沒有抽我們母子的成,是因爲我外公也是里長,而且是原來河渠村分村前的老里長,他不賣我外公面子,他這個里長怕也做不長;而書吏差役不抽我們母子的成,是因爲我外婆就是現任主簿的親二姨,人家賣的是主簿的面子,和你張叔沒有任何關係。最後,”谷涵看了一眼寧青穹,“這個對孤兒寡母的貼補政策正是當年由先帝提出、寧氏寧齊豐領命起草完善、歷時三年方在當今皇上手裡頒佈出來,真要說恩同再造,寧家於我、皇上於我纔是恩同再造。這位寧姑娘,就是寧氏遺孤之一了。真要說恩人,寧姑娘纔算是我恩人,你是哪來的恩人呢?”
“你!”張誠指了指谷涵,“好,你還真是考中了舉人就不念舊情了,我們等着瞧!你不要以爲你考上舉人就厲害了,我可是聽說了,你得罪了人,差點沒考上!走着瞧!”張誠說完,就往外跑,還沒跑到門口,就被一直坐着擦刀的林仲突然橫刀用刀背一打,只來得及尖叫一聲,他就被拍到了牆上,捂着肚子站不起來。
“林叔!”寧青穹喊了一聲,“別理他了。”林仲這才收回刀,給張誠讓了條道出來。張誠半天爬不起來,最後恨恨瞪了谷涵和寧青穹一眼,才勉強踉踉蹌蹌地跑出門去。
李大成站了起來,想去追張誠,又在林仲冷冷的目光下停住了腳步,最後搖着頭,嘆一口氣,坐下了。
寧青穹悶悶不樂的,她等了一會兒,感覺那個張誠已經跑遠了,就站起來:“不想吃飯了,我回去了。”谷涵也知道她肯定心情不好,其實他也心情很糟糕。同意張誠同行簡直是最近做的最糟糕的決定沒有之一了。
谷涵也跟着站起來,“那我送你出去吧。”寧青穹偏頭看看他,想拒絕的,轉頭想想他的態度,到底還是算默認了。谷涵對李大成遞了個抱歉的眼神,就先送寧青穹下樓了,到了街面上,他看寧青穹要走了,心裡不免就有點難過。其實原來有那請她去別莊住的打算,他覺得本來就希望不大,寧姑娘才安頓下來,很可能不會願意那麼快就挪窩。有了張誠之事,恐怕就更是希望渺茫了。
可是不說,谷涵心裡是更不甘心的。他要在宛林縣待個三年左右,萬一三年後回徽山書院唸書,發現寧姑娘已經定親了呢?有了前一陣子不明帶刀人士護衛寧姑娘與鄒家對打之事,總是有人會想要與她結親的。
谷涵就跟她說:“寧姑娘,我過兩天來找你吧。有件事得跟你說一下。”
寧青穹興趣缺缺,低頭想了想,才說:“好吧,其實我也有事跟你說的,過兩天再聯絡。”說完她對谷涵揮了揮手,就轉身走了。街邊的燈火已經慢慢點起來,一半輝煌,一半黯淡,被天邊的夕陽餘暉都染了金框。寧青穹和絲竹一前一後的身影慢慢走遠,等谷涵意識到的時候,他又找不到林仲的身影了。
這頓和李大成的飯自然也吃得沒有那麼盡興,李大成看他也悶頭吃飯,不禁嘆了口氣:“阿誠自從跟縣城裡的什麼混混少爺交了朋友,就越來越不像話了,你別往心裡去。”
谷涵苦笑了一下:“我不往心裡去沒關係,我只怕寧姑娘往心裡去。”
谷涵想着,她往心裡去了,說不定以後就再不來找自己了。想到這點,谷涵心裡就七上八下的,食之無味,索性也一放筷子,不吃了。
李大成搖搖頭,努力把剩下的菜都掃蕩了。接下來兩天谷涵又去拜會熟悉的先生,兩天之後,才醞釀好了情緒,去找寧青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