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天中谷涵得知外公外婆已經知道皇上選秀一事。他們都知道了,他娘張氏自然也不可能矇在鼓裡,谷涵就有點想不通了。他應付完外婆回了家,終於是忍不住要和他娘好好說道,少不得還有那麼點埋怨:“外婆熱心給人做媒就罷了,您怎麼也老是在一旁搭腔,再這樣,往後她再給您做媒,我就不搭腔了。”
“臭小子,跟你娘討價還價起來了還。”張氏往谷涵後腦勺輕輕拍了一下,纔跟他解釋起來,“你也不要覺得你外婆說得沒道理,皇上選秀多大的事,先帝選秀那時娘雖然年紀不夠,可你外婆年輕時是經過的,當然要懂得多些。你也不想想,選秀前各家不想去的先把自家好姑娘嫁了一批,剩下的那些太監公公來把長得好的都挑去了,這些姑娘最好的給皇上做妃子去了,次一些的裡頭你娶得上的不是給皇帝做宮女去了就是被那些達官貴人截留做小妾去了,剩下能回來的,那等好姑娘家世太好你又娶不上,你娶得上的又有許多和你差不多的男兒爭,能到你跟前的可不就很容易只剩歪瓜裂棗了?娘可聽你外婆說了,當年先帝選秀,選完不少人家是等了好些年才娶到了合適媳婦。”張氏緩了口氣,倒了碗水喝了,繼續說,“而且你也要想想,多少年輕俊才一輩子沒摘掉這秀才的帽子,那樑先生你別看他如今彷彿是不太得意,當年可也是十七得中前途無量的年輕秀才,可你看他一年年考下來,這麼多年了,就沒有中過舉人的。萬一你這一科沒考上,以後怎麼辦,照明年那個束脩,娘是供不起你讀書了。那家中有錢願意供你讀書的、長得好看的、知根知底的你總得挑一樣,也免得以後你一直考不上,找你說親的人家一年比一年差。”
“娘,先生都說我保持水平考個舉人沒什麼問題,讓我別太有壓力,您倒是要給我考慮年年考不上的退路了。”
谷涵從未在平時來信中說過他先生對他水平的評價,張氏一聽,頓時喜滋滋起來:“先生真這麼說呀?不是故意這麼說讓你放寬心的吧?”
“我的成績也不是先生想給就能給的啊。先生都這麼說了,想來他覺得我是應該要中的了。”谷涵說得還是比較含蓄。
張氏頓時又是喜得不得了,好片刻才又扯回來:“這不是說的萬一嗎,那你就算能考上舉人,你還不得先挑個媳婦出來。”
谷涵忍着笑:“這事真不急。我們同窗裡二十多還沒定親的也有,皇上選秀也就這一回,就先讓讓他吧。”
“你這孩子——你怎麼知道就這一回,萬一他娶了媳婦嚐到甜頭,以後三年一小選五年一大選,你看你怎麼辦?”
“不會的,皇上可是巴不得不要娶親,您就聽我的,秋闈前您就別讓我操心這些事了,跟外婆也說說,就讓我清清靜靜過個年,回去好好唸書,可以吧?”
張氏看自己說得口乾舌燥了兒子還不爲所動,也是鬱悶,只好哼了一聲:“隨你隨你,以後娶不上中意的媳婦可不要再來怨你娘!”
谷涵又是忍笑賭誓:“娶不上只怪我自己。”張氏這纔不情不願地走去燒飯了。
谷涵總算是長舒一口氣,看樣子這個年終於是可以好好過了。他在院中站了片刻,就回屋去找了兩本自己的舊書出來,也就是幼學瓊林等書,又磨了墨,對着舊書和上頭的句讀註解慢慢抄錄起來。這是給李明堂開蒙用的。谷涵以前開蒙也是上的附近私塾,後來考徽山書院,在這句讀上很是吃了好些虧,差點沒能進得去,自己走過的彎路自然是不希望李明堂再走一遍。雖說如今流派衆多,那些大儒、大師們都是在這句讀和釋義上做文章,但他們這開蒙的還是要有個規範些的句讀和註解,纔不至於拿着同一本書,卻學成了非主流。
同樣的一句話,同樣的幾個字,能因爲句讀不同,出現完全不同的釋義,可謂是真正的失之毫厘謬以千里,而寧姑娘不但能記住句讀的不同,記住它們的釋義,還能記住這些句讀和釋義是屬於誰首創的……這也是谷涵覺得寧姑娘最可怕的地方。若是拿給他去記,他也只能記個大概而已。
谷涵持筆坐在書桌前久久沒有回神,好片刻才自己失笑搖搖頭:怎麼又想到寧姑娘身上去了?
他握着的那支筆終於落在了潔白的宣紙上,點出素黑的墨跡。
一排排工整臺閣體隨之流暢地浮現紙端。
*
王子晤已經到家三天了,但三天過去,他還沒能跟自己的母親提及寧青穹之事。不是他真的聽了寧青穹的勸,而是到家三天,他竟然還沒找到合適的機會提。
三天前,王子晤剛一到家,看到的就是家中亂成一鍋粥的情形,到處是匆匆忙忙的僕人,彷彿臨時裝點起的喜慶,笑起來比哭還難看的趙姨娘,眼圈腫得一看就哭過至少三天三夜的庶姐,彷彿怒氣未消的爹爹,以及似乎隨時能露出冷笑的母親……這一切怎麼看怎麼怪異。
但他又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模糊地得個庶姐定親的結果。也是花了整整三天,王子晤才弄清家中是怎麼回事。原來聽說是皇上要選妃,家中姨娘和庶姐歡天喜地地準備了起來,就指着選秀一飛沖天了,卻被母親兜頭一盆冷水給潑了,母親給庶姐定了個還沒考中進士,前途還很渺茫的窮舉人。
那趙姨娘素來得寵,當時就不肯了,梨花帶雨地哭着跑去找他爹做主,結果被他爹罵了一頓頭髮長見識短之語,轟出去了。
趙姨娘約莫也是被罵懵了,這下是連哭都不敢在人前哭了,母女倆瞧着好不可憐。
其實別說趙姨娘想不通,王子晤也想不通。按他的理解,他們家不是皇上鐵桿嗎,爲什麼連給皇上捧個場都不去?趙姨娘和庶姐雖說見識是少了些,不知道皇上娶親選妃只會選民間女子,不會要他們這些世家大族中出的女子,他還是知道這一點的。他們王家女就算是參選也就是走個過場,最後註定是無緣後位,要給好生生送回來的。
唯一例外的可能就是庶姐美得傾國傾城提前迷了皇上心智吧,但王子晤想想庶姐那雙哭得腫腫的核桃眼,我見猶憐是有些,傾國傾城便罷了。民間多少傾國傾城的美女,美色上她是絕沒有希望出挑的了。雖然王子晤也聽說,皇上選後妃也有一個標準,這太傾國傾城的也會提前淘汰掉,那只是生得太豔麗的都要提前刷掉,皇上都見不上面,那庶姐這我見猶憐的約莫也不會受到太后等人的歡迎。而且王子晤可是聽說了,選到最後還要觀察她們一月選出品德優良的女子,方可選作皇家婦來。倒不是王子晤故意寒磣庶姐,就她那未語淚先含的性格,就算僥倖到得最後幾關,在宮中那些姑姑宮女們眼皮子底下整一個月,任她再楚楚可憐欲語還休委屈萬分也要現形了,怎麼可能選得上?
王子晤搖搖頭,若是庶姐和姨娘知道參選這麼艱難,想來也不至於這麼不樂意孃的安排了。
這麼想了一圈,王子晤還是沒想明白爲什麼爹會反對庶姐去參加選秀。
雖是這事上想不清明,等到漸漸平息下去,庶姐和趙姨娘都不得不接受了和一個舉人定了親的事實,王子晤也終於能趁着這事餘波漸消,趁着他母親心情還算好,問起她如今對自己和寧青穹的婚事究竟是什麼看法。王子晤也不想在這年節時分同母親鬧了個不愉快,難得是作了孝順樣,賣乖逗樂一通,才小心問了出來:“我同寧青娘那婚約,娘如今是做什麼想法?”
王氏斜睨他一眼,滿臉的無奈且慈愛:“我能做什麼想法來?你既然是要娶,娘也只好幫你娶了。”
王子晤心中一陣振奮,他就知道娘不會完全不考慮自己和爹的意見!不過王子晤還是有那麼一點點不放心的,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那娘,您和爹都同意,這事什麼時候……能定下來?”
王夫人瞄他一眼,綻開笑容:“你看看你,這就等不及了?這事兒啊娘和你爹也商量過了,娶是一定要娶的,只不過呢寧家的閨女如今重孝在身,咱們家若是這時候去和她過文書禮節上的過場,這定親就要一切從簡了,既不好看,於她名聲上也不好聽。你們又還小,作什麼那麼急呢?這事既然定下,我們心裡已經有數,總不會再反悔,只等三年過去,寧家閨女出了孝,就去走禮,如何?”
王子晤料不到竟又是這樣的口頭承諾,但他母親說得又很有道理,這時節如果去跟寧青穹走正式的禮節怎麼也是好看不了的,他竟一時不好辯駁了。總不能說寧願簡陋些也要定下來吧,他也不想讓寧青穹不開心。更兼之此事他爹也從沒想過要反悔,王子晤心中倒是不覺得母親還會硬扭着大家反悔。她既然說了這話,該是心裡已經應承了。只不過王子晤沒得這書面憑證,心裡總覺得不太得勁,想着晚點還是要去找爹討教討教主意纔好。既然爹和他是同一個陣營的,自然是要全力出主意辦妥這件事的。
母子二人說話間,晚間的飯食也上齊了,王夫人見這事說得差不多,便拍拍他的手:“這一桌山珍野味可都是你小舅舅在東北搗騰出來的,喏,那盤丁香鹿肉的肉可是你小舅舅特地抓了一批活鹿,讓人從東北一路送過來,就爲了讓我們這年節吃一口新鮮的。廚下配了丁香去膩,娘吃着很是不錯,你也好好嚐嚐。”因母子二人要說些私話,菜上齊後只留了一個心腹大丫頭隨侍。
王子晤夾了一筷子,吃起來是醇香鮮舌也不膩,但比起鹿肉他還是對小舅舅更感興趣,忙問:“小舅舅那邊一切可好?東北很冷吧?”
王夫人嘴角笑意柔和:“冷是冷了些,可你小舅舅就喜歡那荒野地,能有什麼辦法?你外婆說等過了年趁他回京述職給他相門好親事,能把他拴在京城最好了。”
王子晤又舀了一調羹山菌湯,心中對母親的說法不以爲然,要能拴住小舅舅他纔是服氣。小舅舅那麼有主意的一個人,別帶着小舅娘跑東北就不錯了。很快他又感到有些不對勁:“皇上不是選秀嗎?等小舅舅回來哪裡還相得到好親事?”
王夫人聽罷愣了愣,很快就捂着肚子笑得不行,笑罷她點點王子晤的額頭:“皇上自去選他的皇后妃子,同我們又有什麼關係?”
王子晤簡直是有些糊塗了,“那二姐不還爲這定了親?”
王夫人更是笑得樂不可支:“你二姐本就到了年紀,今年年初娘就已經爲她相看了起來,挑中了幾個青年才俊,如今不過是趕巧定下而已。她們母女還真當自己要去選秀了。”
王子晤更是迷糊:“難道我們家不用去?不也是耕讀傳家嗎?”
“哎喲。”王夫人笑得肚子都要痛了,“你呀,讀書讀糊塗了,咱們是什麼樣的人家,是不是耕讀傳家,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兒?你當皇家就多好了?咱們琅琊王氏簪纓世家幾百年的時候,他老周家還不知道在哪塊地裡刨食,他家從前怕外戚干政不要世家女,只要民女,如今可是想要世家女也要不起了。”
王子晤聽着,心中有種不得勁的感覺,他也不知道爲什麼,雖說隱隱約約的,先前潛意識裡他也覺得自家庶姐去參選是給皇上捧場,但這隱約之感被母親這麼明明白白說出來,他心裡又有些不舒服,別的世家和皇上不對付,說皇家是小門小戶就算了,他們家怎麼也這樣了,他們可是皇上的鐵桿——電光火石之間,王子晤心中就是一咯噔,真的鐵桿,他爹能現在還能好好地坐在知府位子上嗎,真的鐵桿,他家就該跟寧家一樣,流放的流放,抄家的抄家了……
王子晤只是任性貪玩小霸王,又不笨,從前沒有細想過的矛盾和問題在這一瞬間紛至沓來,彷彿一瞬間都迎刃而解了。只是問題的答案令人一時不能接受而已。王子晤面色登時不是很好,他勉強低頭吃了一口飯,吃起來卻是索然無味,隨便啃了幾口,便再沒有胃口……母親還在說着這道菜裡有小舅舅捎來的什麼什麼,那道菜是小舅舅給的方子做的……但他一點也聽不進去,只想逃離這個地方,好容易捱到王夫人也吃完,王子晤就藉口有事匆匆忙忙跑了。王子晤從小到大都爲自己生於數百年簪纓世家而驕傲,可到了今日,他似乎才真正看明白這數百年簪纓,是如何簪出來的。
王子晤甚至不敢想,自家這舵到底是什麼時候轉向的,肯定不會太晚了,否則他家不會比寧家好多少……他忍不住問自己,若是寧青穹知道了,她會怎麼看自家?她還肯不肯履約?
他一路跑出母親的宅院,狂奔一氣,也沒看路,不知不覺竟跑到偏院路上,遇上了他那個庶姐。他庶姐的核桃眼已經消下去了不少,面上粉黛未施,仍是那副我見猶憐欲語還休的模樣兒。他二姐勉強扯出一絲笑:“三弟……”
“二姐。”王子晤堪堪停下,趙姨娘亦是來自民間,想到姨娘和二姐如今很可能還是根本不知道他們家本就不會去參加皇上的選秀,還爲此神傷了許多天,想到他母親很可能就是看猴戲一般看着她們鬧騰,鬧騰成滿府的笑話,王子晤心中就說不出的難受。
王於嘉打過招呼就要從他身邊過,王子晤卻突然喊住了她:“二姐!”
王於嘉停下腳步,疑惑地偏了偏頭:“三弟?”這個三弟歷來是惹不得的牛魔王,便是她和趙姨娘在家中受寵,也一向是能繞着他走絕不剛正面的,因此王於嘉雖是停下了,心中卻暗暗緊張起來,猜不透這弟弟要鬧什麼事。緊接着她就聽到三弟說:“我聽說你和姨娘想去選秀。”王於嘉面色一黯,又有些灰敗,這些日子府中家僕哪個不笑她妄想飛上枝頭作鳳凰,心中覺得這三弟是也要來嘲笑奚落一番了,這狹路相逢想避也避不開來,只好生受了。王於嘉認命地微微閉上眼,不自覺又是一副泫然欲泣好似隨時能暈倒的模樣。
卻聽三弟的聲音說:“其實咱們家根本沒打算去選秀,爹已經打點好了,就算你不定親也是不會去選秀的。而且,就算真去了,皇家只要民女做皇后妃子,你也是根本不會中的。娘給你挑的那個舉人我查過了,雖然是個庶子,家裡也不是很有錢,但他家有個伯父於學問上頗有建樹,在仕林中很有些名望,家風也不差,後年會試,過兩年等你要嫁的時候那個人說不定已經當官了,你嫁過去也不會難過的。”
話音落下,王於嘉只覺面前勁風拂過,她愣了愣,睜開眼來,那個在她眼中一向是惹不得的三弟人已經小蠻牛一般呼哧哧地跑遠了。
霸道得連句謝謝也不稀罕收。
王子晤跑出很遠纔在一個無人假山邊停了下來,一想到自家不知道是拿什麼去換才換來如今這穩穩當當的不倒翁位置,他實在是不知道明年該怎麼面對寧青穹。
就連原來想着的要找他爹討教個章程法子的想法,也跟着淡了。
作者有話要說:
寫到這裡,忘了皇帝一家姓什麼了,前面應該還沒出現過皇家的姓氏吧……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