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近就有一家醫館,待大夫看了傷,包了藥,收拾得差不多停當時,外面天色已經擦黑了。
寧青穹就坐在絲竹牀邊,替她攏了攏醫館的薄棉被,看起了大夫給開的方子和注意事項。絲竹往她身邊靠了靠,許是想到什麼,忽然想到什麼,問她:“姑娘與我前頭那主家說的律法,是真的麼?”絲竹從前日日跟在寧青穹身邊,亦算識得文,斷得字,懂得些許律例,心中難免就存了疑。
“僕役律法?”寧青穹淺淺地笑了,眉眼彎彎地,好似明月落進了瞳中,“我嚇唬她的。新政被廢,新律焉能獨存?自然是也被廢了。倘若她是半年前打死了你,少不得要去牢中蹲滿幾十年,可今日若叫她打死了你,於她是沒有一點妨害了。她若當真就想打死了你,不肯賣予我,我除了攔住一時,亦是沒有他法,我料她並不懂律例,故而搬出了廢律嚇她。”
寧青穹又握住了絲竹的雙手,把自己手心裡少少的溫熱傳遞到她冰涼的手中:“好在如今你的身契回到我手中了。”
絲竹重重地點了頭,轉念又想到了更緊要的:“姑娘可是要把我的身契託付給沈二姑娘保管?”
寧青穹轉頭看了看外頭已黑的天色,“交給如慧姐姐自是最穩妥,只是她家太遠,今晚若是過去,我們幾時才能回家?我新近在徽山書院交了一個頗爲可靠的朋友,料他定是住在書院中,從這兒過去近的很,只幾步腳程。待會我把你的身契送過去,請他代爲收管些許時日便是。”
絲竹稍微放下了心,要說她們這些丫鬟先前全被髮賣,很重要一點就是她們的身契落到了舅夫人手裡,叫她以迅雷之速,雷霆手段忽然給發賣了。既然已經在這上頭吃了一回虧,這回自然不能再吃了。
寧青穹想到便做,如今絲竹也不好立時走動,她便站了起來,取了荷包,取了裡面一塊碎銀,些許銅板遞到絲竹手中,“等會大夫若還有別的藥物要添,你自行給他,我先把你的身契送過去,免得去晚了,人家已經睡了。”
絲竹攥緊了銀子,放進衣襟內收好:“姑娘小心些,莫走人煙稀少的小路。”
“我省得的。”
寧青穹也不耽擱,一徑連走帶跑,不多時就趕到了徽山書院大門口。徽山書院的大門尚未合上,裡頭各教舍、宿舍已經煌煌地亮起了燭光,向外溢出些許溫暖來。寧青穹見了便知自己來得還不算晚。她來過幾回,守大門的大爺都認得她了,見是她,詫異之下就問了:“寧姑娘,這麼晚了,你可是有事?”
“樑大爺,我想找一下貴院的谷涵谷秀才,您能不能幫我傳達一下?就說我有事找他。”
“成。你等着啊。”樑大爺倒是爽快,也不問是什麼事,當下就出了門房,掩了那扇小門,邁着他的老寒腿一瘸一拐地往學院裡頭走去。
似谷秀才這種學院的主力精英,重點培養對象,樑大爺自然清楚他的作息。只有休沐日谷秀才纔會起得晚些,睡得早些,放鬆放鬆緊繃了十日的腦子。如今這時辰,他必是尚未就寢,還在教舍中挑燈夜讀的。樑大爺熟門熟路地穿院過廊,很快就到了寧秀才所在的那間小教舍。教舍雖小,裡頭座位也不多,卻個頂個都是徽山書院一年後角逐秋闈的主力參考學子。
樑大爺走到教舍門口,抻直了身子探進去張望了兩下,果然就看到了窗邊的谷秀才。因教舍中幾乎滿座,無人偷懶,樑大爺也不敢大聲喧譁擾了他人的清靜,他一瘸一拐地輕輕走到谷涵桌邊,彎腰輕聲細語地對谷涵道:“谷秀才,外頭一位寧姑娘找您,說是有事。”
谷涵微微一愣,下意識就擱下了手裡的筆,站了起來。一旁的裕遠鏡聽了個彷彿,揚了揚眉,拿筆端戳了戳谷涵的衣袖胳膊,輕聲道:“什麼寧姑娘?你小子不會真讓我說中了吧?”
“瞎想。”谷涵隨口回他一句,便隨樑大爺出了學舍,直接走到了書院門口。寧青穹安安靜靜地站在門外,幾乎已經嵌進了黑暗中,只餘一個薄薄的朦朧剪影。
“寧姑娘找我何事?”谷涵一步跨出學院大門,籠罩的夜幕和逼人的寒冷並沒有使他的儀姿降了等次,依舊是站如直柏,風態怡人,神色清淡。只是這清淡中,少少地摻了些許難以辨認的關懷。
自他猜到這位寧姑娘就是寧探花家那僅剩的閨女,谷涵就不由自主地對她多了一絲在乎和關懷。它靜靜地潛伏在識海深叢之中,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谷涵唯一清楚的是,寧青穹不會輕易隨便找人幫忙,如今來找了他,定是有事的。
寧青穹將腰封上小心貼身收好的身契拿出來,遞到谷涵跟前:“我想請你幫我保管這份身契幾天,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身契?”谷涵意外地接過那份身契,粗粗看了一遍,見身契上白紙黑字寫明它關聯的是一名同樣年歲不大的奴籍少女,心中大致便有了猜測。寧青穹不曾詳敘,他便也不去多問,只是收了這份身契進袖中,對寧青穹道,“姑娘既然信得過我,只管放在我這,等你什麼時候方便了,隨時來找我取回去便是。”
寧青穹就知道他不會拒絕,當下就露了笑臉兒:“那就多謝你了。”
“寧青娘?你讓他幫你什麼,怎麼不來找我?”王子晤的聲音不意在院中響起,說到後面,竟還透出一股子委屈。寧青穹側頭看去,見果真是他,也有點意外。幾時王子晤也這麼勤奮好學,要在書院中待到天黑才走了?
你道王子晤怎的這時辰了還在書院?
原是他的策論寫得太過不堪入目,被先生罰背了範本,他這吊兒郎當地背了一整天,纔在剛剛堪堪過了關,能收拾收拾回家去了。這才走到門口,竟又看到了寧青穹與谷涵那傢伙站門口說話,看那樣子,還相談甚歡,沒見寧青穹笑得多真誠?
王子晤也不知怎麼的,頓時就有一股怒火上了頭。他同寧青穹相識也有年頭了,哪次見了她她不是橫眉冷對,嘲來貶去,幾時這般對他和顏悅色過?雖然這裡頭也有他自己也沒好臉色給寧青穹看過,一直找她麻煩的緣由在,但緣由歸緣由,如今寧青穹與他可是有婚約的。甭管他是不是喜歡寧青穹,在王子晤心裡,寧青穹那就已經跟是他要罩着的人沒兩樣了。
而今這個要他罩着的人,有事竟然不是來找他,而是找一個弱得一陣風能吹到天上去的窮書生幫忙!這怎麼能讓王子晤不憤怒?他立刻雄赳赳氣昂昂地三兩步就過來了,故意撞了谷涵一把,把他擠開了。
谷涵畢竟不如他所想的那樣,真個弱不經風風吹就倒,被撞了就利索地後撤了一步,穩穩地站在了一旁,漫說形容不曾變化,就連儀姿也未嘗變動分毫,仍是那副站如直柏,風態怡人,悅人眼目的畫般模樣。他對寧青穹安撫性地微微一笑,就微微側了頭,去聽王子晤這急吼吼地到底要說什麼。那神態,要多淡定有多淡定,要多專注就有多專注,彷彿他如今不是站在與人吵架的鋼絲上,一不小心就能真吵起來,而只是在聽一位夫子講課一般。
王子晤橫行霸道慣了,也是個渾人,佔了地兒就沒打算讓出來,他又問了一遍寧青穹:“你有什麼忙要別人幫的?找我不行?”
寧青穹心道:找你還真不行。
若非有那天降一般的口頭婚約在前和他們王家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忘掉的“毀約”在後,王子晤先頭那一番要幫忙的姿態作出來,寧青穹少不得也會把他考慮進來。但有了這一遭,她如何還能信他們王家呢?
從目前她舅舅的遭遇看,顯然有一股甚至幾股勢力正暗暗地盯着她,想着設計讓她窮途末路去。
凡事她總得小心一些。
不是寧青穹信不過王小霸王,王子晤橫是橫了一些,也有他橫的好處,那大約是比較講義氣。但他也免不了粗心大意,不拘小節。身契這樣重要的東西,他拿去了必定是交給自己身邊的下人保管,寧青穹是信不過那些王家的下人。以王家如今展現出的態度看,誰知道他們到底站哪邊?不看別的,只看新政一系紛紛落馬,淡出權力中心,而王知府這個先前新政的支持者卻還牢牢地坐着知府之位,便知背後不一定簡單。
說隱晦點是琅琊王氏枝繁葉茂根基牢固,王家哪怕參與了新政也不曾在此次事件中受影響,說明白點……參與了的世家子弟不止他王家一家,唯他王家分毫未動,也不知是如何才保住了這個知府之位。
她如何敢冒這個險,把絲竹的身契交予王子晤?到時候他王家下人若得了別人的指示,等她要拿回身契時推說一句不見了,那絲竹可就成了王家的人,不定什麼時候這身契就突然出現扎她們主僕一刀了。
寧青穹搖了搖頭,並不接這話茬,只與他說:“你的家信可寫了?”
說起這個,王子晤立刻神采飛揚了,他心道,看來寧青娘還是關心這件事的,嘿嘿。王子晤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辦事你還不放心?我已經給我娘去信了,不日就有回信,到時候你好好看看我家裡人怎麼說的,可不要再冤枉了我爹孃!”
寧青穹對此並無多少期待,自她爹孃先後去了,她自覺已經看盡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王家世伯和伯母的態度,她早就已經從諸多事蹟中窺得二三了。只有傻傻的王子晤,纔想不到這其中的關節。
她敷衍地笑了笑:“那我就等着了。”
寧青穹興趣缺缺地朝王子晤和谷涵行禮告別,轉身就要離開。王子晤兇兇地瞪了谷涵一眼,又忙忙地追上去:“這天都黑了,你不會是想自己一個人回去吧?我送你!”
寧青穹擡頭看了看天色,着實已是夜幕霜臨,月被雲遮,放眼望去盡是黑乎乎的一片了。這天色若叫她和絲竹二人單單地走回去,也有些嚇人。
她瞅了瞅一旁理所當然的王子晤,和王子晤身旁已經主動湊上來跟着的三個身強力壯,極適合打架鬥毆的小廝,到底沒有拒絕,點了點頭:“我們先去醫館,絲竹還在那等我。”
“絲竹?就是你那個大丫頭?說起來,怎我那天去你舅家,沒見到你丫頭和奶孃了?”
“都叫我舅母發賣了。”
“什麼?!”
“你那麼激動作什麼?”
“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爲何要告訴你?”
“你傻啊,告訴我我就幫你買下了啊!”
“……”
對話聲越來越遠,直至聽不見了。谷涵在黑夜中看着他們遠去,捏着袖中的那張身契站了片刻,方纔轉身回了教舍。
他和從來無需擔心學業的王子晤,從來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和寧探花的閨女,大約也並不是。
寧青穹一路和王子晤拌着嘴到了醫館門口,才掀開簾子走了進去。王子晤帶着一大堆人浩浩蕩蕩地杵在門口,引得大夫都連看了他們好幾眼。寧青穹並不在意,走進去就禮貌地說:“韓大夫,我來接叫絲竹的病人。”
大夫叫夥計把包好的藥給了寧青穹,才引着她入了側間:“就等你了。”
果然側間裡只剩絲竹一個了。她也已經收拾停當,只等寧青穹回來了。寧青穹走進去扶起了絲竹,纔將將走出去,就見醫館外已經停了一輛馬車。
王子晤嘿嘿一聲湊上來,捏着鼻子拿起小廝腔來:“寧大姑娘,請上車,讓小的送您回去可好?”說着,他還用食指卡了脣音,竟仿了馬匹嘶鳴的聲音出來,也不知是在哪學的荒唐三教九流招數。
寧青穹終於被他這一手作怪逗得笑了,彎彎的眉,清澈的眼映在王子晤眼中,好像她還是從前那樣無憂無慮地快樂。等王子晤回過神,寧青穹已經扶着絲竹坐進馬車了。
王子晤也未跟着進車廂,只雙手一撐,坐到了馬車前面的空擋上,坐在了車伕身旁。他指了指寧青穹舅家的方向,“往那兒走。”車伕響亮地應了一聲,就載着他們往那邊噠噠地去了。
與此同時,遠在府城的王府下人接了自家三少爺寄來的加急家信,三少爺從來是大而化之,家信一月都未必想得起來寫一封的,這家信還帶加急的,可不得了。下人不敢耽擱,趕緊兒地,遞到了王夫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