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曲風書齋那邊扣掉谷涵那筆支出後,結過來一百多兩,有了這筆錢,加上以前攢下來的,寧青穹手裡就有了二百多兩現銀。零頭留下應付平日裡的花銷,真正能動的就是二百兩。手裡拿着這筆錢,寧青穹覺得自己爹的那起劫殺案可以開始找人重查了。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能士,她不信什麼也查不到。
心中考慮完畢,寧青穹就去找了方周詳。幾個月下來,方周詳一直兢兢業業地盡着自己護院的職責,寧青穹已經很信任他了。前些天有賊人半夜摸進院中來,都是方周詳發現並趕跑的。之後寧青穹又緊張了好幾天,奶孃怕她害怕晚上都過來跟她一起睡了。幸好那小賊都沒有再敢來了。
不過寧青穹還是按照方周詳的說法,請他去官府報了案。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報了案,賊人才會有顧忌。下次來偷就得掂量掂量了。
這次她要查案,向方周詳徵詢,就是信任方周詳。他是這院中唯一的一個男子,還當過兵,衙門中還能打聽到一些實實在在的消息,想必是有門路的。他推薦過來的人,總比寧青穹自己去外面找些不知底細的野路子來查的好。
上午方周詳總是在睡大覺的,因此寧青穹特地等吃過了午飯,又睡了午覺起來,纔過去找方周詳說話。這會兒他果然沒有在睡覺,而是在院中曬太陽。幸好今日太陽並不大,不然寧青穹可擔心給他曬脫一層皮下來。
這會兒絲竹也還在慣例睡午覺,奶孃在後面做針線,李嬸應該在後廚那邊洗菜,前院靜悄悄的。方周祥正躺在搖椅上,明明只有二十多的年紀,曬起太陽來卻像一個行將就木的五六十歲老人,慢慢晃者,雙眼半闔着,一動不動,彷彿睡着了。
寧青穹知道他還醒着,只是在曬太陽。走過去的時候,先搬了一根條凳,在他身旁坐了。
“方叔。”寧青穹喊了一聲。
方周詳果然沒睡着,睜了睜一隻眼簾,打了個呵欠,伸了伸懶腰,才撐着扶手坐起來:“姑娘有什麼事?”
“我想請三叔幫個忙。”
“姑娘說就是。”
“我想找個會查案的人,但又不能是衙門裡的人,最好也不是在別家做事的,就是那種我讓他查什麼他就會查什麼的那種人,不知道方叔認不認識這樣的人?”
方周詳沒有立時舉薦,只問:“姑娘想找這樣的人查什麼案子?”
此事既然要找方周詳幫忙,自然也沒什麼好瞞的,寧青穹斬釘截鐵地說:“查我爹那件劫殺案!”
方周詳緊緊盯着寧青穹,徹底把身子坐直了,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才問:“姑娘想清楚了,真的要查?”
寧青穹聽他這麼說,反而是問:“方叔這個樣子是不是也覺得我爹那件劫殺案有蹊蹺?”
方周詳嘿然一笑,搖搖頭:“這種事誰說得清呢?”
“反正我已經決定好了,一定要查這個案子,而且我已經準備了豐厚的報酬,方叔若有合適的人還請舉薦給我。”
方周詳揉揉鼻子,望天想了半天,說:“我這倒確實有一個合適的人,就怕姑娘不相信。”
“哦?”
“這個人從前是和我一樣當兵的。不過我跟他做的是不一樣的事,我是斥候,他是潛伏敵方的諜報員。”方周詳雖然已經在這裡做了幾個月了,可他從未跟任何人提起過一句自己以前當兵時候的事兒,寧青穹不由得豎起耳朵,用比之前更爲專注的神情聽着。
“如果要查案,無非是尋找蛛絲馬跡,推論過去。寧先生那件案子過去已經一年了,要按正常的查案流程走想查出點什麼事恐怕很難。”方周詳繼續說着,寧青穹不由自主的點點頭,這也是她之前擔心的,畢竟過去那麼久了,一些最直接的人證物證恐怕早已洇滅了。
“我說的這個人,從前一直在敵國作情報分析工作,很善於從一些蛛絲馬跡裡找出有用的線索,並根據這些線索還原事實,推導出敵國的真正動向、方針。要讓他來查,想必是很合適的。”
寧青穹連連點頭。見方周詳有些猶豫,就問:“這樣的人才那爲何方叔說怕我不信呢?”
方周詳哂笑:“因爲他被敵方捉走過,受過酷刑,後來僥倖逃着回來了。但已經沒有幾個人相信他能活着回來沒有出賣自己的國家,現在正賦閒在家。姑娘若是信得過,可以請他來查。”
他看寧青穹不假思索就要說話,卻是先把話說了:“姑娘再好好想想,寧海鄒家走海商,同海外倭國、佛郎機、北沙都交好。”
前些年打過戰的正是海外倭國。這人被敵國俘虜過,肯定就是說被倭國俘虜了。
有傳言寧海鄒家爲了多發戰爭財,戰事期間賣與倭國不少糧銀武器,只是這是風傳而已,朝廷也沒拿到確切的證據。
這是國家大事,寧青穹以前也不怎麼關心,若要讓她分析個一二三四五來,她肯定也分析不出來,只知道從前自家和寧海鄒家是政敵。儘管如此,只一樣,她就可以確定這個人和鄒家、和敵國應該是沒什麼關係的。“賦閒在家是嗎?”
方周詳點點頭。
“過得如何?”
“土屋遮身而已。”
“就他了。若是要我自己去請,也沒有問題,若是需要銀錢,方叔也儘管說,我這兒預備了足夠的銀錢。”
方周詳就笑了起來,又說:“還有一樣,腿瘸了,跑不利索。姑娘若是不嫌棄……”
“不嫌棄!”寧青穹斬釘截鐵地說。
一個深入敵國做過諜報的人,而且聽方周詳的意思,應該還是很有能力立過功的,就算腿瘸了,恐怕也比很多好手好腳的人更會尋找蛛絲馬跡,並把這些蛛絲馬跡綜合成有用的線索。
方周詳又說:“受過酷刑,面容異於常人……”
“方叔,我絕對不嫌棄!”寧青穹認真地說。
方周詳終於哈哈一笑:“那好,姑娘不怕被嚇哭就好。請姑娘先預支我二十兩,後日我就出發去尋他。”
“好!”
寧青穹瞅着方周詳不知爲何竟有些高興了,試探性地問:“方叔從前做斥候是怎麼做的?從來也沒聽方叔說過呢。”
方周詳的笑容就有些淡了,又有些死氣沉沉地躺回搖椅上,搖椅一晃一晃的,帶得他的笑容也模糊了。“姑娘沒聽過嗎,好男不當兵。當兵無非就是那麼回事,餓着肚子也要保家衛國罷了,姑娘不會想聽的。”
這是明顯不想提起的態度,按着往常,寧青穹一定是善解人意地就閉嘴不問了。但今日她被那句餓着肚子吸引了注意力:“方叔是說你們餓着肚子打戰?”
方周詳看看她,笑了笑:“哪能呢,要真餓着肚子打戰,怎麼可能打得了勝戰?絕對是一交戰就兵敗如山倒了。是開撥路上,後勤被攔在了路上,我們輕裝走得快,路過的府縣縣令不肯開倉供糧,差點餓到引起兵變了。”
方周詳的聲音淡淡的。
寧青穹對這些事不太懂,但也知道吃飯肯定是打戰的大事之一,飯都不給吃飽,如何能讓人賣命?她直覺當今皇帝就算再年輕,也不會犯這蠢,便問:“可是縣令和府衙故意不給糧?”
方周詳讚賞地看了寧青穹一眼,點點頭:“那時我們已經進入福建府內,餘糧不多了,天天一頓稀的吃,還要趕路,連過幾個縣,別說該供的糧都不供,縣令連城門都不開,不開就算了,那些九品的芝麻官還要站在城門上把我們將軍奚落一頓。那時候將軍還不是正經將軍,也只有咬牙忍了。可糧食吃光了,第二天沒着落了,怎麼辦呢?”
寧青穹不由緊張起來,她身後醒過來的絲竹也悄悄搬了根條凳坐下了。還有手裡拿着針線簍的奶孃,手中擇着菜的李嬸,不知什麼時候也過來了,都坐着豎着耳朵靜靜地聽着。若是谷涵在這,便會知道爲何進了福建拿不到糧。福建有個泉州港,那裡是鄒家大本營。但這兒聽故事的都是些姑娘婦人,大家並不清楚這些事,只是緊張地聽着。
方周詳吸了口氣,仍舊語氣淡淡地說:“我們將軍帶着我們有氣無力地走到了一個新的縣城門口,已經不指望縣令按規矩供糧了,喊話請縣令賣給我們一些口糧。”
寧青穹忽然睜大了眼,因爲她想起了一件曾經鬧得很大的事。
方周詳說:“這個縣令還是不肯賣。還罵我們說,一羣只知道吃的丘八蠻夫,走了半個月了還沒走到海邊,只會在路上磨蹭,賣給我們口糧吃還不如賣給人餵豬。”
寧青穹屏住了呼吸,她已經確定這是什麼事了,頓時紅了眼眶,其餘人等也差不多,絲竹攥緊了衣襬,奶孃停下了針線活,李嬸忘了繼續擇菜,一衆人都緊緊地盯着方周詳。
方周詳停頓了一下,懶洋洋地望着天空:“我那時血氣方剛,聽了這話忍不下來,擡起弓就射殺了城門上的縣令。”
“呀!”
“啊!”
奶孃和絲竹驚叫出聲,寧青穹則是心道:果然是這件事。
她又有些不解:“不是說是李將軍親自射殺的嗎?”
方周詳扯了扯嘴角,他就知道一說起來,這寧家的小姑娘肯定第一個猜到是什麼事,又看了寧青穹一眼:“那是將軍爲了保下我,擔下的罪責。”
也因此,李佑將軍差點被定罪戰時謀反,後來是寧家力保,皇帝信任,朝中鬥爭一番,才爭取到戴罪立功的。
奶孃這時開口了:“哎喲,以前大家還都說李將軍說不定真有謀反心,原來竟是被餓出來的!這事怎麼沒人說清楚呢?”
這點寧青穹還是知道的:“如今朝中一品武將都要朝四五品文官行禮,九品文官能理直氣壯地走在一品武官前面,竟有武將看不慣一個文官就殺了他,大家豈不是要合力罵死這個武將,至於餓不餓的,又有誰會說出去顯得自己沒道理呢?就算有人說出去,怕也沒人爲他傳播出去吧。”
方周詳聽了這話,倒要更高看寧青穹一眼了。一個小姑娘,能想到這點是不容易的。“後來的事,你們也知道了大半,殺了縣令後我們就攻佔了縣城。不過我們沒像外面傳的那樣殺縣城裡面的百姓,我們只是開了糧倉吃了頓飽飯。幸好糧倉裡只剩十分之一了,大量虧空,必是這縣令貪污了不敢開,將軍便拿了證據託寧家的人在朝中打起了官司。我們帶着剩下的糧食繼續趕路,後面的縣令們怕我們再攻佔縣城殺縣官,就不敢不給糧了。再之後,給攔在路上的後勤也終於趕上來了。”
他淡淡地說出今日最後兩句話:“方周詳這個名字,就是那之後將軍爲我改的,望我事事周詳,不要衝動。按說,將軍爲我擔了責,我這條命就是將軍的了,只沒想到,將軍居然不是在戰場上出的事……”
寧青穹啪嗒啪嗒落了淚,抗倭大將李佑將軍猝死在自家的演武場裡,事後被查出是寧家一個力推的旁支年輕人下毒,再事後又查出這是寧家爲了殺人滅口,消滅證據,李佑將軍當年殺縣官確有謀反之心,且是和寧家合謀謀反,罪證確鑿,寧家抄家流放禍及五族。
她終於明白方周詳爲什麼肯說過去的事了。因爲她終於意識到,她爹的劫殺案,和這起朝中大事是緊密相連的。
她爹讓她背住的那些冊子……以前她就算猜到這是什麼證據,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證據。現在想想,從日期上看,正是打戰那幾年的日期,很可能就是用密文寫的戰時糧食運輸賬本!
寧青穹輕輕握了握有些僵硬的五指,將這個不該告訴任何人的機密輕輕地嚥進了肚子裡。
後面奶孃和李嬸都擦了眼淚。晚飯時,李嬸特地爲方周詳多做了一盤葷菜,還叫他多吃些。因爲人很少,也不講多少規矩,大家一起吃熱鬧些,寧青穹也是在的,看到了也不怪她擅作主張,笑眯眯地說:“以後就這麼來,方叔多吃些,在我家可不興餓着了。”
方周詳哈哈一笑,低頭夾菜。
大家都不提過去的傷心事了。這是好事。
但該做的,還是要去做。該討的公道,也要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