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處理完這些整日待在他家中的秀女,再也不會出現什麼御花園偶遇、請安路上偶遇、散心有人落水之類浪費他寶貴時間的破事了,周和璟心情舒爽。正好魯閩二地落馬了一些根基淺的大小官員,職位空缺很多,他就準備和新科進士們談談心,看情況安排安排他們的仕途了。
第一批面談的是狀元榜眼探花傳臚這些,另外還有三個特別點到的進士和同進士,其中一個就有盧睿。皇上傳召,自然是七個人大清早的一起來。裕遠鏡和盧睿一起來的,一看他袖裡還兜了份奏摺,嘿嘿兩聲,捅捅他胳膊問:“寫的什麼?投誠秘策?”盧睿把奏摺往袖籠深處一拍,看似有些靦腆地低頭一笑:“秘密。”“看來了不得,還是秘密。”裕遠鏡笑着指指他,同他說起了今天的天氣。
今日沒有早朝,皇上起來,聽說他們都到了,就請他們七個一起吃了頓御膳房出品的早飯,其中有個雲南地區考上來的苗人,特別奔放一些,激動得都當場落了淚。簡單的統一見面之後,皇帝就依着某種規律挨個見了。從狀元到傳臚是按名次排,後面三個是按親近度排的。因此裕遠鏡是第一個單獨面聖,那位苗人是後三裡第一個,盧睿是最後一個單獨面聖的。
裕遠鏡進去,皇上已經換了身更隨意輕便的常服,坐在主座上。裕遠鏡進去向皇帝行了禮,皇帝便賜了座。皇帝先問了問他最近在翰林院待得如何,有什麼感受,有什麼想法和建議,裕遠鏡知道這不是今天的重點,便簡單談了談自己最直觀的看法,說是覺得好不容易考出來,待在翰林院編修只看故紙堆裡的舊案例,有跟不上時代的擔憂。
周和璟看了他一眼,就問了:“愛卿既然不太喜歡待在翰林院,可有中意的去處?”
裕遠鏡就起身,朝這個與自己一般大的少年天子恭敬行禮後,震袖鄭重道:“臣唸書時嘗覺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若只讀書、修書、編書而不歷實事,再是清貴,將來從翰林院出來只怕也容易流於想象,若任要職,縱使本心爲國家、爲萬民、爲皇上計,亦有可能紙上談兵釀成遺禍之災,臣願外放邊遠窮苦地區,任一縣之令,深入學習如何才能夠腳踏實地地造福一方百姓。”
“哦?邊遠窮困地區,你想要去哪裡?”
“臣想往雲貴一帶學習。”
裕遠鏡能放棄做個翰林院編修改爲申請去做縣令是很不容易的,雖然翰林院熬資歷後入閣的規矩從先帝開始有所鬆動,但這地方依然是絕大多數內閣們以前待過的地方,無論朝堂還是民間,都默認進了翰林院,就是朝入閣邁近了最重要的一步。
周和璟眼中微微露出一絲不太可見的笑意,指了指太陽升起的方向:“這雲貴之地,如今沒有空缺的,你既然想外放,朕也不會攔着,現在魯閩二地空缺較多,你倒是可以從這兩地理挑一個去處,可有中意的?”
裕遠鏡略一沉吟的樣子,其實他心裡也早就想到自己多半會去這兩個地方,早就想好了對策,偏偏還要沉吟一下,顯得自己深思熟慮過了一樣,方纔開口道:“臣願往魯地。”
周和璟倒是真的露出了一絲笑意,他就說:“朕還以爲你會選閩地,那兒畢竟離你家近,凡事都要比魯地便利順遂許多。”
裕遠鏡心中暗暗翻了個白眼,心道:我家已經是當地大族啦,而且什麼派系都有,還跟當地許多吏目有複雜的姻親關係,就算我真的想去福建,皇上你也很大可能不會放我去呀。
他立刻認真對曰:“若是依靠家中關係治理地方,凡事順遂,如何能懂得一方流官的許多實際困難,不知困難,又如何能夠學會去如何處理解決?此實近看便利,遠看失利之去處,無法達到臣的實際目標,因此臣願往魯地,歷流官之責。”
“愛卿大志。”周和璟讚了一句,沒有明確表態,又和他聊了些別的閒話,譬如江浙地的風土人情等事。
同裕遠鏡談得差不多,他就請裕遠鏡先去御花園賞賞花看看鳥喝喝茶,又開始見第二個。中午皇帝又留他們七個吃了一頓飯,就把已經見過面的幾個先放回去了,下午又是聊聊聊,同那位苗人聊得特別久一些,輪到盧睿的時候,已經是快申時中了。他進去,就看到皇上正在喝茶,這和各式各樣的人都談了一整天了,肯定是要口乾舌燥的,盧睿心道,當皇帝也辛苦啊。
周和璟看他進來了,就指了指自己面前那張椅子,一邊放下茶盞一邊說:“你來啦,坐吧。”
盧睿應了一聲是,進去先行了禮,方在椅子上坐了。盧睿因是二甲吊尾的進士,自然沒有考完就能進翰林院那種專職培養內閣的命運,如今還是原地待命狀態。因是周和璟先問了問他最近在京城待的如何,有什麼想法,覺得京城和江浙相比如何等等等。之後才問起他是如何鼓動自家的鹽工和各縣的農戶聯合起來,盧睿也猜到皇帝一定會問起,便答道:“臣多年所見,知道鹽工苦處,而且鹽工日日曬鹽,每日入鹽場前需先搜身,出鹽場時亦需搜身,白日在鹽場中能去哪裡、不能去哪裡,什麼時候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都有詳細規定,要調動起來其實非常容易。只是鹽工日裡困苦,只知困苦,不知聯合,臣所做的,不過是當了個牽頭人,給了他們一個聯合起來的方便途徑。”
他說到這裡,看皇帝輕輕點頭,沒有表露出什麼明顯的喜惡情緒,就靦腆一笑,繼續說了下去:“至於農戶那裡,其實我只是跳過各縣吏目,挨個去找了找每個村的里長們,跟他們講明瞭道理,許了些許好處,讓他們幫忙傳達、調撥村民聯名上告,此事也就成了。”他輕咳一聲,“我們那許多人其實都是如此發聲的。”
周和璟有點鋒利的一眼盯了過來,很快又調轉了視線,看了眼門外在陽光下光燦燦的門檻,目光柔和了些,纔看向他說:“此事朕要承這個情,寧世安一案大白天下,造成轟動,也有你盧家的功勞。你不如跟朕說說,你想做什麼,能給你安排的,朕也不會攔着。”
盧睿聽了,就板正了一下坐姿,從袖中取出那封奏摺,雙手遞上:“皇上,臣想做的事都寫在上面了。”
周和璟看他一眼,就接過奏摺看了起來。周和璟翻開一看,只見開頭寫着以羣督肅貪之策。只看了幾眼,周和璟就意外地擡眼看了看盧睿,又低頭看了起來,花了好一會兒看完,周和璟輕輕合上奏摺,盯着盧睿問:“你說你要做這上頭的事?你可知肅貪是最得罪人的,昔年寧家都未曾有人敢提。”
盧睿神色平靜而認真:“是,臣意已決。”
周和璟又看着他說:“你家本就有許多……”
盧睿毫不避諱,盯着周和璟說:“臣不會留情。”
周和璟也看着他,大抵是想了一會兒,問:“朕比較想知道,你這麼做,是爲的什麼?”
盧睿起身,跪下說:“昔年我家聯合別家擡高鹽價,後被打壓,那時皇上和先帝已經饒了我闔家性命,睿銘感於心,不敢或忘。今次臣父又被鄒家這賣國通敵之家花言巧語矇蔽,助紂爲虐,累得皇上變法之進程突然中斷,又倒退十年,實是罪孽深重。臣自知我家若再次東窗事發,只怕闔家再無命苟活世間,是以臣別無他求,但爲皇上作這驅狼宰豬之刀柄,只求將來皇上能留我盧家一條生路,饒臣父一條老命!”
周和璟和他對視半晌,接着他起身親自扶起了盧睿,還順手幫他拍了拍根本一點也不髒的觸地衣襬,握着他的手臂認真道:“愛卿若真要做這側貪之刃,何止是將功補過,於江山社稷,是立百年之功。朕今日就能答應你,來日倒鄒之時,你盧家只要不再參與其中,必定安然無恙。不但無恙,塑百年基業,也未嘗不可。”說到這,周和璟啓齒輕笑,“只是賣鹽不可再賣得堪比白銀了。”他本是清冷雋貌,只是難得一笑,這一笑起來,便有些璀星燦月之態,耀比天輝之顏,恍恍與落日餘暉相映。
盧睿正被周和璟的肺腑之言感動,突然聽到最後一句笑言,擡眼看了看,發現是開玩笑的意思,忍不住也笑了。他還是笑得有些靦腆,扶了扶自己的鏡片答:“臣父已經吃過一回虧,以後不敢了。”
周和璟又作了個手勢,讓他重新坐下,自己也回了座位上,拿起那個奏摺說:“你說的這羣督之法,互鬥之法,是作何解,與朕詳細說說?”
盧睿也坐了下來,娓娓道來:“這羣督之法,便是給如今的吏目提供做官渠道,即一個吏目若是舉貪有功,而他又能在接受考覈後獲得合格,可以在原縣令任期內補替縣令之職,待這吏目上去之後,其他人同樣可照此辦理。”
周和璟眉頭微微一皺,“吏員都是本地人,若是給他們做了縣令,上下沆瀣一氣把持地方,又該如何?”
“所以是任期內給職,任期之後,就可以派新的縣令過來,將這個吏目縣令調往別處,終生不會再回本縣,若是到了別處繼續貪,就能借他地吏目拿下,還能追責他從前的貪處。具體實施下來肯定會有一些問題,臣以爲,如今官面上鄒家背後的官佔了大半,鄒家每年爲此花費頗多。用這方法先實施幾年,從前他們只用打點一二便可蓋住一縣之地,之後若再要蓋住一縣之地,便要給全縣上下的吏目都打點清楚,花費較之從前何止百倍?不拖死他們也能拖殘他們。就算幾年下來太亂而中止了,到時鄒家必然已是元氣大傷。”
周和璟覺得這一招還是太冒險,太亂了,自大新朝立朝以來,還沒有吏目能當官的先例,這一策放到內閣去內閣都未必能通過,但聽起來確實很誘人,先攢着再說,說不定將來能實施呢?
他把這個主意暫時按下了,又問:“那互鬥之法又作何解?”
盧睿又說:“如今朝中貪者背後都有人,互鬥之法,便是用傳統反貪手法,配合官員的派別,給予他們互鬥假象。臣家世就十分合適,由臣先辦幾個鄒家的人,鄒家那邊海商走私派就會以爲是內地商派對他們發難,屆時都不需要我們如何查內地商派的人,證據自動就會送上門來。等臣放些煙霧輕輕辦理了這些人,再重重辦理一批海商派的人,雙方必然能鬥得整個朝堂都爲之一清。”
周和璟眉頭動了動,盯着盧睿看了一會,方纔說道:“鬥可以,還是要把握好一個度字,不可因鬥廢事,壞了朝綱。”
“臣明白了。”盧睿斂目,作出聆聽教誨的樣子。
周和璟沉吟了一會,就說:“那就用互鬥之法看看成效吧。”
盧睿跪地領命。他心裡也知道皇帝多半會選擇用這個更穩妥的方法,這互鬥之法連綱要都列得特別詳細一些,先前那個主意只是拋出來震一震他的,其實並沒有多少詳細計劃。
君臣二人又秘密地商討了半天,周和璟留他吃了晚飯,第二天第三天把見其他進士的日程都推後了,只和盧睿整日秘議推演,調整了一些綱要和細節,方纔君臣相得地散了。
三天下來,大家就都知道了,這位看起來總是未語人先笑,有幾分天然靦腆羞澀的少年進士不知怎麼入了皇帝的眼,一下子便躋身了寵臣行列。
過了些日子,欣喜於兒子考中了進士的盧鑫也喜滋滋地出現在了趕往京城的路上。此時他還不知道兒子的刀已經舉到了自家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