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青穹擡頭看了看天空,天曉雲風動,碧青萬里乾,亮晃晃的大太陽當空下照,還是和往日一樣的時刻一樣的位置,並沒有打別處去。她們今日來找自己,除了自己和王子晤那口頭婚約,料想不會再有旁的事。
該來的總會來的,寧青穹便在街邊停住了腳步,站得背脊筆直,像一株婷婷玉立,濯而不染的平池青蓮。
“寧姑娘,可找到您啦!”嬤嬤見着寧青穹和便笑得如一朵開得過於盛了的芙蓉花似,燦爛得能與太陽同輝了,她滿臉喜氣地快步走了過來。寧青穹抄袖立在街邊沒有動彈,面上也帶了淺淺怡人的笑影兒:“嬤嬤怎麼來了青河縣,可是有事?”
“可不是喜事兒嘛。”嬤嬤笑得陽光都更燦爛了。“老奴這是來恭喜姑娘呢!”
“恭喜我?”寧青穹既不吃驚意外,也無喜悅上頭,她冷靜地看着老嬤嬤,“我有什麼喜事,我自己怎麼不知道的?”
“哎喲,你瞧瞧,寧姑娘這可是揣着明白跟咱們裝糊塗呢!”
嬤嬤轉頭去與她身旁的僕婦笑,那僕婦順勢就站了上來,揮舞着帕子說:“嬤嬤您看您,這種事只有我們這些年紀大了臊不要臉的渾人才會隨口就提起了,人家小姑娘定是害羞的,如何能承認自己知曉呢!”
這話聽着像是爲寧青穹開脫的,可寧青穹聽起來,怎麼覺得不太是滋味。她淡淡地看了那僕婦一眼,清凌明澈的眼神裡帶着的是淺淺的了悟。但寧青穹沒有貿然開口,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她要再聽聽看,她們會說些什麼。
僕婦亦是看人無數,很有一套識人的本領,她一看寧青穹不慌不忙,甚至連一絲女兒家該有的害羞都不曾有,端地沉穩,心裡就知道今兒的差事難度有點高了。一個丫頭片子聽了這番話還是這等八風不動的風度,只有三種可能,要麼她是真不知情,要麼她知情但還沒開竅,要麼就是她知情也開竅了,就是那麼淡定。
最後一種太考驗定力,不大可能,第一種也不太可能。那就只能是第二種了。
想也是,這般大的小丫頭,再聰明她也不容易在這上頭開竅呀。沒開竅倒比開了竅的好辦,就怕三少爺和這丫頭已經互相傾慕,真個是這樣,那可是八匹馬都難拉扯開咯。
僕婦心裡有了數,立刻打起了更足的精神,醞釀了更豐富的情緒對寧青穹道:“聽說寧姑娘纔出了母親的百日?可憐見的,還這麼小,許多姑娘在您這個年紀,還只會和父母親人撒嬌調笑,如何能受得住這死別之苦呢。”她一邊說着,一邊拿起帕子拭了拭並不存在的眼淚,拭完擡眼一看,寧青穹毫無動容之色,亦毫無傷懷之情顯露出來,只那麼淡淡地、平靜地瞅着自己,她心裡就是一沉。這小姑娘,還真是太冷靜了一些!
僕婦面上又露出一絲寬慰的笑容來,這神情,這作態,那是恰到好處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不過咱們寧姑娘與旁人不同,是個有後福的,這不是與我們三少爺有了婚約嗎?您啊,甭管外面的人怎麼說,甭管寧家如何如何,只要定了心,嫁給了我們三少爺,以後還不是又要做官太太?”
話說到這份上,寧青穹還有什麼聽不明白的?她甚至不需細想,就明白了嬤嬤和僕婦爲何會特特來說這一番看似恭維勸慰,實則是要暗暗氣她父母雙亡,身家已抄,若與王子晤成婚絕對是高攀了的話來。
王家伯母以前待她也算是不錯的,寧青穹是沒想到王子晤不過是一封信,就讓她急急地來撕破了臉,將內裡那可憎的面目暴露了出來。寧青穹即便已經想明白了他們王家對這樁口頭婚約的態度,對這兩個長輩沒有了多少期待,大抵也想不到王家伯母做起事來,是這麼絕的。
王家伯母特地找了人與她分說,還不是指望她親口提出來,好讓王小霸王將此事丟諸腦後?
她本來也對婚約一事有所牴觸,既然王家明着來說你寧家女已經配不上我王家郎了,不想認這一樁,那正好借這個機會解了這婚約,也省的他們以後來找麻煩。
但這髒水卻不能潑到自己身上,弄得好像是她不識好歹非要解除了婚約。寧青穹微微一笑:“你是在說我和王子晤的口頭婚約?那婚約也不知他是從哪兒聽來的,竟當了真事,鬧得我有些困擾。我是從沒當真過的,不料竟惹得伯母都驚動了。那正好,還請二位幫我回稟伯母一聲:從來沒影的事,如何能成呢?還望她不要真往心裡去了。”
僕婦還道這小姑娘不容易被激怒,是要扒住這樁婚事不放,廢她好一番口舌才行的,不想她竟然對這樁婚事毫無留戀!無留戀到她英雄無用武之地了都!
嬤嬤自然也聽出了寧青穹話中的真意,她有些意外,不獨僕婦以爲寧青穹定不會輕易放棄這樁婚事,就連她也那麼覺得。也不止她,就是王夫人深知寧青穹性兒倔,可從她寧家的傲骨入手,也從沒想過寧青穹自己竟是不把這婚事當回事的,若不然,她又何必要嬤嬤專門找了個牙尖嘴利的僕婦來助陣?打的主意就是寧青穹若要裝傻充愣,就要刺得她不得不放棄這樁口頭婚約呢。
可事實呢?
寧家姑娘居然不稀罕這樁婚事!
輕描淡寫地她就放棄了!
這倒讓老嬤嬤有點不爽利了,他們王家是什麼樣的人家,那是琅琊王氏的一支!老爺人不過中年就做到了知府之位,將來她們王家那是前途無量,至於三少爺——大少爺去得早,如今夫人就只三少爺這一個兒子,那往後王家的還不都是三少爺的?這小姑娘居然不稀罕!
這是腦子糊了漿糊還是被門夾了?
老嬤嬤心裡隱隱地攢了怒火,只不好發作出來,她面上扯出一絲笑來:“既然姑娘不當真,還請姑娘與我們家三少爺說一說明白,您也知道,他那是實心眼兒……”
嬤嬤話音未落,寧青穹已經接口淡淡地笑道:“此事我已經與他說過了,剩下的就看你們自己了。嬤嬤你也知道的,你們家三少爺就是特別實心眼,我一個人與他說,說幹了口他也不會信呀。還得您和伯母親自勸勸他呢。”
嬤嬤面色一僵,未料到這小姑娘露出了獠牙,用言語插起刀來,竟也是這般的句句扎心肺,刀刀不見血。
若是她們自己能去和三少爺說,叫他忘了那口頭約,不怕他一時犯倔鬧到老爺跟前去,又何必迂迴來寧青穹跟前使勁兒?
嬤嬤不着痕跡地拿胳膊撞了撞那僕婦。僕婦立刻會意地上前來,笑道:“寧姑娘這是說的什麼話!咱們三少爺是實心眼,可咱們夫人說的話,他未必願意聽啊。還得姑娘出手,才能平息了這一樁事呢。”
寧青穹心中冷笑,這兩面不是人的事,她可不幹。她面上微微一沉:“嬤嬤這就強人所難了不是?我既然已經和他說清楚,就沒有反覆提起的道理。嬤嬤既然能找到曲風書齋來,想必也知道我如今是在書齋裡幹着抄書的行當,我這每天都要早出晚歸地抄書,成天忙得腳不沾地,哪有空去和王子晤講什麼道理。”說罷,天青穹又假意看了看天色。太陽快要落山了,頭頂的蒼穹還算亮堂,天際已經開始出現紅鍛般瑰麗的雲朵。“我要走了。二位讓個道吧。”
嬤嬤定定地擋了道兒,又揚起笑臉要說什麼。寧青穹不理她,作勢要走,一轉頭,就看到了一旁過來的谷涵。他還是穿着了一身簡單的學子襖服,風微微地吹來,衣襬便微微地晃進了寧青穹的眼中。
寧青穹的眼中一片簡樸的單色,略有焦躁的心稍稍沉凝。
谷涵在寧青穹身旁停下了,他臉上掛着面對這三人時淺淺的和煦笑容:“寧姑娘,你這邊談完了嗎?我有點抄書上的事想同你談談。”
這是來解救她呀。寧青穹也不給那二人插話的機會,連忙回道:“談完了,我們走吧。”她往谷涵身邊走去,邊走邊問:“可是我抄的書有問題?”
“第一百零八頁抄錯了三個字,你要重抄一張。”谷涵也很是淡定地,領着她又往曲風書齋的方向去。
如此,嬤嬤和那僕婦如何能再追着寧青穹要她去找王子晤“說個清楚”?只好恨恨地暫且放了她走。
寧青穹和谷涵走遠了,方纔對他笑道:“又要謝謝你了。”
谷涵不以爲意地擺擺手,“一句話而已。”
“對了,我給你的那幾本書,你若有不明瞭的地方,儘可來問我,我能把註解默出來,《富民論》我記得十三位大家的註釋,還有近些年我爹和他幾位同年的雜談,《阡陌農事彙編》如果你計算了裡面的題例,又不確定正確答案,也能來找我,我都做過呢。”
寧青穹說完一擡眼,就見向來不太受外事影響,有些淡淡定定的谷涵面露震驚之色地望着自己。她便閉口不言了。寧青穹的記憶力,別說旁人,有時候連她自己都會感到厭煩。
誰能像她一樣,只掃一眼就能記住一樣事物細微的差別,還能記上許久?以至於她的母親,病到不良於行了,也不肯露一絲被病痛折磨的模樣來給她看到。怕她記着這些不好的,痛苦的,記上一生一世。
寧青穹已經記着了她父親屍體的慘狀,她不要寧青穹的記憶裡,承載着的關於父母的記憶都帶上了傷痛的模樣。
寧青穹心裡約莫是明白的。只是她不能說。她怕說出來,記憶裡的氣泡也要嘣一聲破掉了。
外人是很少有人知道寧青穹的記憶力如此可怕的,若非被舅母逼到絕境,她也不會在瞿天方面前露出些底來,但她也不會告訴瞿天方,我不但會默書,我還能背各種版本的註釋。
谷涵若非幾次出手相幫,寧青穹也不會輕易告訴他此事。
會默書是一回事,可以推說以前閨中無聊天天就背這個,連各種版本的註釋都記得,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她將不能再輕易掩飾她的記憶力超乎尋常之事。
至少在谷涵面前,是掩飾不了的了。
谷涵已經收起了自己外露的訝色,鄭重地對寧青穹一揖:“確有幾處不解,要勞煩姑娘釋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