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名壯漢對視一眼,露出一絲意外的神色,顯然是沒有料到寧青穹還有底子。寧青穹敏銳地從他們的神色裡覺察到了一絲古怪,她離開外婆的懷抱,整了整衣裳去自己屋裡拿那一千兩的嫁妝應急錢。銀票就在一件孝衣裡,那件孝衣被寧青穹折得整整齊齊,壓在箱子的中下層,不顯眼,不易找,沒有辨別特徵,只有她自己知道從下往上數第幾件纔是。
她抽出那件孝衣,找到剪子挑了線,撕開了夾層。把裡面薄薄的兩張銀票拿了出來。如果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孤女,有這一千兩不管是以後嫁人還是救急都儘夠用了。但顯然從來禍不單行,有時候,老天爺就是要把你掏個幹,讓你舉目四茫茫,榨無可榨,才肯將這禍運移到下一家倒黴蛋去的。
寧青穹把孝衣重新摺疊好,照原樣放回了衣箱裡,才撐着膝蓋站了起來,拿着輕飄飄的兩張紙,沉重地出去了。
“喏,一千兩,不多不少,你們看好了。”寧青穹把銀票遞到了爲首壯漢手裡。
爲首的大漢接過,仔細辨認完了真僞,才一言不發地把借據遞還給了劉志,似乎是失望了,須臾才重新振作,大力拍着劉志的肩膀說了一句:“劉兄弟下次再來啊!”
劉志尚未有所表示,許氏已經一個箭步衝上去呸了一聲:“來個屁,趕緊從我家裡滾出去!”
“嫂夫人脾氣可真衝!”壯漢不以爲意,朝劉志豎起了大拇指,“有福氣!”他把寧青穹的一千兩銀票收了起來,懶洋洋地說,“既然錢已經還了,那我們也只好走了。寧姑娘,後會有期。”他似笑非笑地瞧着寧青穹,像宣言一樣,看得寧青穹心裡嗖嗖一涼。
壯漢揮了揮手,另兩人就跟他一起出去了。
許氏緊跟其後關了門,插上了插梢,把一巷子看熱鬧的都關在了外面。她返身走到寧青穹面前就問:“你哪來的一千兩?”
寧青穹不理她,慢慢走到劉志面前,蹲在了他身旁:“舅舅,”寧青穹看着他,一身的蒼青色快與黑暗融爲一體,“我身上最後一筆救命錢已經幫你抵債了。你以後還會賣了我嗎?”
“我沒有想賣你!我沒簽那債條!不對,我籤的時候沒有抵押你!”
寧青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是很信,“沒簽,怎麼白紙黑字地出現了我的名字?”
劉志頹唐地抹了一把臉,坐在地上,“我也不知道……我簽字畫押的時候上面根本沒提到你,沒那行字。”
“借據不是一式兩份的嗎,把你那份也拿出來看看?”
劉志被提醒了,一下子激動地蹦起來,“對對,還有我那份!”他高興地爬起來,連忙往自己屋裡跑了進去。許氏約莫也是感覺到了古怪,也顧不上寧青穹了,趕忙扭着身子跟了過去。
外婆見事情有了變化,應是感到稍稍寬慰了,又來安慰寧青穹:“你舅舅我看着長大,他只是糊塗,但也絕不會糊塗到要把你抵債了啊。”
寧青穹也希望如此,但她心中又對此無甚期盼。過了一會兒,劉志倒是回來了,只是走得很慢很虛浮,一點也不像一朝沉冤得雪的樣子。手裡攥着一張紙,面上的表情卻有點古怪,像是不可置信,又像是被點中了死穴。寧青穹走過去接過他手裡的字據一看,赫然有抵押自己的字句在目,同要債壯漢還回來的一模一樣。外婆雖也不識字,總會看字數多少,會看錶情,見此情形頓時嚎啕了一聲:“我這是上輩子做了什麼孽啊!你還真抵了囡囡!”
劉志立刻反駁:“娘!我簽字的時候真沒囡囡!”
寧青穹仔細看着他,見他神色不似作僞,心裡反而更加沉重了。她想起以前在一本雜書上看過,海外之國有一種神奇的顏料,落筆如常,過一段時間就不見了。若是真有那樣的顏料,那麼依理,落筆時看不見,過一段時間纔會顯現的顏料也不會不存在了。要是真有那樣的顏料,那麼被人用在此處,似也說得過去了。
但如果舅舅所說的是真的,豈不是當真有人設局使他染賭,又設局令他賣了自己?她若自己沒有這一千兩的壓箱錢,以舅母那一分錢也摳不出的勁頭,只怕她如今已經落在他們手裡了。
是誰要這麼害她?
有仇敵的必不會是她,那就只能是她爹,她們寧家的敵人。可她爹孃俱亡,她們寧家也已經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了!爲何連她一個僥倖留存的孤女也不肯放過?
人都說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這等斬盡殺絕的做法,豈不是一線也不留了?
想歸想,寧青穹也不會將此種顏料之事告知舅舅,也免得他以後肆無忌憚,事事以此爲推脫藉口。
寧青穹就想對劉志說點什麼,她剛轉了個頭,不甘被冷落的許氏就旋風一樣到了,“你個死丫頭,我問你呢,你哪來的一千兩?”
“我娘留給我的存身錢。果真就派上了用場。”寧青穹看向劉志,劉志便有羞愧之感,側過身對許氏怒道:“你瞎呼嚕什麼,今兒你是不是真想賣了囡囡了?你再這樣只認錢不認人我就休了你!”
“哈!休了我?”許氏沒被劉志嚇到,反倒冷笑一聲,“休了我你一家喝西北風啊!劉志你忘了,你一家的身家都在我名下,就連這個宅子都是我的!你倒是去休啊,你去啊?你有種你現在就去啊?”她手中的鵝黃帕子揮舞不停,陣陣香風不要錢似的飄到了寧青穹鼻間。
寧青穹不着痕跡地小退半步,心裡暗歎一聲,劉志果然只是憋紅了一張臉,卻矮了聲色。他看着許氏,露出失望的神色,動了動脣,卻沒能再說什麼。寧青穹就走到他邊上,仰起頭問他:“舅舅,你還賭嗎?你再賭,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你外甥女了。”
寧青穹面色平靜,跟劉志說話的時候,揚起一張偏於蒼白瘦小的臉,這張臉光論長相和劉志的姐姐有七八成的相似,神態氣質又和他那總是運籌帷幄胸有成竹的姐夫有個九成的相似,全全然然是他二人的血脈承襲。
劉志哽咽了一下。他人過中年,卻一直活得渾渾噩噩的,什麼事都是家裡人給他安排,以前是有姐夫給他安排營生,也不需他上多少心。這麼多年,這些情分他都記得,他也不想讓外甥女落難的,只是他也不知道事情怎麼就發展成了這樣?
劉志重重地搖了搖頭,扶上寧青穹的肩膀:“不碰了,以後舅舅再也不欠債了。”
到了如今這境地,也不是舅舅說什麼,寧青穹就信什麼了,她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問:“那家賭坊叫什麼?背後的東家是誰你可知道?”
“萬福賭坊,東家不知道是誰。”提起那賭坊,劉志又咬牙切齒起來。
寧青穹記住了名字,就不再問了。她轉頭看了看四周。四周黑漆漆的,劉雨姍一直躲在自己房中,劉鴻倒是出來看了幾眼,也被嚇回去了。外婆還在一旁悄悄地抹淚,寧青穹問:“外公怎麼還不回來?”
劉志也覺得不對了,想了想就說:“我去找爹。”
寧青穹心裡擔心,也不攔着,目送劉志開了院門往外走,也沒有心力再去安慰哭泣的外婆,就自己回了房。她先給窗口的小花澆了點水,看它仍舊焉噠噠半死不活的,心裡又添了一重澀澀的難過。
寧青穹擱下水碗,在書桌前直直地坐下了。從她大開的窗戶,可以看到繁星點點的天空,星光璀璨,一閃一閃地在夜幕之中光耀着,只是離她那麼遠。
房門突然砰一聲打開了,寧青穹回頭一看,立刻就站了起來推開椅子。
舅母許氏就站在門口,叉着腰蠻橫地問:“你還有多少錢?”
寧青穹也不笑,也不怒,她的眼眸烏黑黑的,清直又淡漠:“舅母,舅舅愛你,我不愛你,把我惹急了,我真的會告你。”
*
第二日午時,谷涵下了學就去了曲風書齋,又拒了裕遠鏡一次一起吃飯的邀請,弄得裕遠鏡看稀奇似地看了他半天,連道有古怪。谷涵亦只道有事,並不想叫他知道自己是專爲了去還一本書,才走得匆忙。曲風書齋的老闆瞿天方見是谷涵,也很稀奇,連手中的算盤都放下了,稀罕地問:“谷秀才,有事?”非是休沐需抄書,谷涵等閒是不過來的。
谷涵可以對裕遠鏡含糊其辭,到了瞿天方面前,卻是瞞不得了。他突然感到有點不好意思,說道:“我來找寧姑娘。”說完,破天荒地沒有正視瞿天方,盯到了瞿天方面前的櫃檯上。
瞿天方應是感到意外,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指着後院方向道:“寧姑娘還在後院抄書,我帶你去?”正說話間,連通後院抄書間的那道門就打開了,一道熟悉的深青色人影出現在谷涵眼簾裡。和前些日子不同,這只是一道瘦小的身影。寧青穹今日不知何故,戴了灰紗的幕籬,讓人看不清她的神色了。
大約她也看不太清谷涵,徑直就要往外走去,還是瞿天方喊住了她:“寧姑娘,吃飯去了呀?”
寧青穹停下了腳步,微微往瞿天方的方向側過身來,幕籬一點一點,灰紗微晃,“是呀。吃完回來繼續抄。”
瞿天方又道:“谷秀才找你有事呢。”
寧青穹的幕籬又晃了晃,前端揚起,像是在辨認谷涵。谷涵走過去,遞出了手中的書,正好遞到寧青穹的幕籬紗下。寧青穹飛速看了他一眼,就接過了那本書,隨手翻開看了一眼就合上了。“這……”寧青穹的手微微抖了一抖。
谷涵道:“還給你。”
寧青穹握着書的手微微一緊,攥住了書本又鬆開,“這太貴重了。”
“成本價得的。並不貴重。”谷涵對着寧青穹微微一笑,即使知道她可能看不到。
寧青穹攥着書靜立片刻,對谷涵盈盈一福身,“你可有缺的書?我家中還有其他書籍,回頭我列個書單,你可以挑幾本你用得上的,如此,便算我的答謝了。”
“不用這樣。”
“一定要的。”寧青穹往前走了一步,走到谷涵面前,“不然這本書我不能收。”
谷涵聽出她說真的,猜到其餘書對她來說應不如這本重要,就點了點頭,朝寧青穹拱了拱手:“那好吧,勞煩寧姑娘了。”
寧青穹的幕籬稍歪了歪,像在透過紗幕打量谷涵,忽然問:“你吃飯了嗎?”
谷涵不意她突然問起這件事,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才搖頭,“沒。”
“正好我也還沒吃,對這附近也不熟,我們一起吧。”
作者有話要說:
端午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