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年都在路上過的欽差查閱案卷之後,立刻提審了孫舉人家的主要案犯和相關原告佃戶。
孫老舉人已經七十多了,再加上功名在身,官府審他的案子他是不必親來的,但官府要審他家裡的幾個秀才和無功名在身的子孫,那些人就躲不過去了。一個個被帶來審訊,其實這案子本身並不複雜。
孫老舉人已經七十多了,他當了舉人四十幾年,別的沒幹,就是孩子生得多,地擴得多,考個舉人多不容易,要爲自己的子孫後代打下一片基業嘛。可這子孫後代多了呢,哪有那個精力個個精細教導,又個個是一生下來就是那地方上人人敬仰巴結的人物,從小給寵着順着長大了,長成後那當然是不成器的歪瓜裂棗比較多。
歪瓜裂棗多了呢,那他們娶妻生子,就有個說法是上樑不正下樑歪,一代代下來,個個子孫沒有再能考上個舉人的,考上秀才的那些個也是捐出來的徒有其名。現在到了孫舉人的重孫輩了,他闔家上下近百口族人,扒拉一圈下來有才名的竟然只有一個雲英未嫁小姑娘。而且那小姑娘如今也上京選秀去了。現在京中正爲選秀一事膠着爭吵,那小姑娘便也滯留京中了,未曾歸得。
這些聯名上告的佃戶呢,其實很多是孫老舉人年輕時候祖上投田過來的,那時候孫老舉人家裡不成器的子孫沒那麼多,收的租是四成租,大家覺得免了徭役這樁有可能有去無回的麻煩事,四成租是可以接受的。那就投了田,後來子孫多,孫老舉人人也老了,這事兒就出來了。
其實查下來發現現在孫老舉人還是收的四成租,只不過這四成租到了他兒子那呢,就變成五成租,他兒子們年紀也大了,許多事是交給孫子重孫輩辦的了,孫子輩都有了家室,重孫輩也不少已經有家室的,自己又不成器,沒多少來錢的正經營生,那經手辦這些事,當然還得往自己家裡多撈點。這才把孫老舉人那四成租一路加到了六七成租,把下面的佃戶逼得聯名上告來了。
要說這種情況,本身是可大可小的,因爲法理上來說,田地早就是孫老舉人的了嘛,他子孫愛怎麼玩都是他自家的事,只要沒真的逼死人,王法就比較兩可,管不大着。但皇上說了,要從嚴辦理。欽差是個中間派,被派來做欽差了,明面上肯定要聽皇上的,江浙呢,是江南商家們的地盤,按照正常的情況來說,是要扯皮一段時間,但這次盧睿親自參與了進來,那就又不同,欽差陳進封這案子就辦得順了許多,很快就給這些人下了判詞。
如果說這就完了,也便罷了,欽差再去盧睿鼓動的那幾個縣轉一轉,依樣畫葫蘆下了判詞,就可以回去了,那這件讓整個江南都爲之側目的案件就可以落幕了。偏偏這時候,又有一對母子擊鼓鳴冤,聲稱自己一寨子幾百口人都被孫老舉人窩藏的一夥殺手給殺光了!
大家本來漸漸移往別處的目光又被吸引了回來,繼續關注此案呀。欽差雖然是來辦理田地一案的,碰到苦主伸這天大的冤,幾百條人命,他也不可能說就放下不管,真不管,名聲還要不要了,仕途還要不要了。法理不過是人心正義的一條底線,因此雖說和程序不太符合,他還是要把這個案子接下來。
縣令李修華先前就聽谷涵跟他提示過一二,他是把寧世安這起案件當做自己的一場翻身仗看待的,心裡也有準備,外面也有預備。他知道這對母子這冤一喊出來,勢必就要引起幕後真兇的注意,到時候孫家這些人裡真正的人證和幫兇會出什麼意外就不好說了。
因此出事當天他就把自己的鋪蓋捲了起來,住到了關押孫家那批人的大獄裡,天天親自盯着他們,讓獄卒即使收受了賄賂也不敢親動。他爲了能徹底翻身,不但和孫家這些嫌犯同住,還和他們同吃,吃的都是自己家裡忠心耿耿的放心廚子做好了送來,自己親隨親手分發下去的。把這些各種關係盤根錯節的本地獄卒、本地吏目們全都擠到了一邊去。任你背地裡明面上如何說嘴鼓譟,我自巍然不動。
連欽差陳進封都爲他這般豁出去的行爲側目了。
這行爲雖然出格,對於保住孫家上下老小知情人來說,確實有效,陳進封親自審案、問訊,最後口供、畫押、人證都收集齊全了,孫家還沒有一個人莫名奇妙病死的。
孫家的證據直指這幾年一直在江浙地帶活動的鄒家庶子鄒奚,那對伸冤母子還有一條線索,則是指向了現任知府王永州。這事態就很嚴重了,欽差也是中立派裡的官場半老油條了,到了這會兒,哪兒還看不出那些端倪?他心道難怪皇上要給我尚方寶劍,我還說辦個侵佔良田案,收拾幾個黑心舉人要什麼尚方寶劍,原來是等在這兒的。唉,一時不慎,給皇上拖下水了。
中立派的原則是什麼,公正呀,左右逢源呀,名聲和利益兼顧呀。
這位陳欽差仰天長嘆片刻,就請了尚方寶劍,派了自己的一批忠實護衛,輕舟轉道府城,拿了王永州來。一併拿下的還有王明坤這些王永州的心腹親隨。那邊人還沒帶到,他的案頭上就已經擺上了一整套齊備的證據,有王明坤那條線的,有鄒奚那條線的,哪條線的證據都嚴絲合縫,找不出一點錯漏來。
到了這時候,欽差也不必嘆氣了,人家皇上那邊證據都找成這樣了,鄒家那邊還能有什麼操作空間?更何況他鄒家這一年來仗着自己海貿勢力大,行事太囂張,把江浙這邊的本地商家大族得罪了不少,這會兒也沒人出手幫忙的。他考慮了半天,決定先把鄒奚抓起來,派了護衛去一看,發現人家住的宅子已經被一夥不明人士包圍了,就等着他們來交接了。
得了,啥也甭說了,這鄒奚命裡也該他到大獄裡走一遭。
這王永州一抓,鄒奚一抓,那也跟一石激起千層浪差不多了。不獨整個江南爲之側目,這下是整個大新朝都常常聽邸報,關注着這一場由侵佔良田引出來的巨案了。就在大家以爲幾百條人命案就已經很大的時候,居然又由此鬧出了倭戰時期糧倉存糧失蹤案。涉事官員、犯案者衆,又與鄒奚、鄒家有着千絲萬縷的直接和間接關係。這纔是真正的震驚了朝野上下、民間內外。
因爲有些官他就算貪,他還未必有這個膽子引外敵來貪。有些商家他雖然又奸又壞又無恥,可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哪有鄒家那樣,直接引着倭寇來入侵屠殺自己人的,和鄒家關係不密切的商家們看着證據確鑿,都知道這不會是皇帝誣陷他家的。想着當年自家也遭過倭寇的罪,不少人也是很鄙視甚至痛恨鄒家行徑。民間百姓咬牙切齒的更是不計其數。
雖然大家都從這糧食倒賣案裡嗅到了巨大的陰謀味道,各種傳說、證據都很多,可這個案子卻拖了很久沒有量刑。
寧青穹也到了宛林縣城裡,專門租了個宅子看王永州和鄒奚受審。這期間盧睿和裕遠鏡上京趕考前路過此地,見了谷涵一回。寧青穹也見了盧睿一回,請他幫忙給自己遞一封信給滯留在京城宮中的沈如慧。但她也知閒雜人等遞不進消息去宮中,又說如果實在遞不上,便罷了。盧睿答應了下來,帶着信和裕遠鏡結伴上京了。
雖然種種證據確鑿,王永州和鄒奚的案子還是一審審去三個月。最後定罪量刑又拖了數月。
這段時間裡,寧青穹又押了一波會試的題,因京城離得遠,消息傳遞並不是很暢通,她這次押起題來也沒什麼把握,基本全靠谷涵的範文撐。好在這甘棠押題在江南士子裡已經打開了名聲,會試裡又屬江南士子人最多才華最盛,他們說起話來自然願意聽的人更多些,這甘棠押題倒是也挺好賣。瞿天方在京城的那個新書鋪也藉此打開了文人市場。
不久之後,會試、殿試的消息接二連三傳來:裕遠鏡高中會元后去考殿試,一向不苟言笑的皇帝殿試欽點時看到裕遠鏡的文章竟然顧左右而笑言:聽說這傢伙已經得了個解元和會元,朕若不給他一個三元及第,估計要被埋怨一輩子了。於是又點了他做這個狀元。
科舉名次塵埃落定之後,皇上因娶親一事和朝臣的對峙歷時一年終於接近尾聲,王永州和鄒奚、以及一些大小官員牽涉其中的這幾起大案量刑也定下來了。
王永州和鄒奚草菅人命,判押京斬決。其餘族人未涉其中者,基本無罪釋放了。不幸涉事其間、做了幫兇的,也並未斬決,基本都判了流放。至於那個戰時倒賣糧食案,此案因爲證據力度不夠,人員龐雜,最後只是定性成了鄒家部分旁支庶子爲撈財所做的商業通敵案件。判斬十數人,抄家幾十戶,流放未百人。
大新朝多年前被倭寇席捲的十數萬冤魂,仍舊未曾徹底安息。
寧青穹正式成爲英烈遺孤,受到當地官府的保護。
逝者已矣,後繼者仍將砥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