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青穹忙着幫林仲做記錄的時間裡,秋闈快要開始了。
還是絲竹提醒,寧青穹才猛然驚覺,谷秀才他們要啓程去府城了。打聽到徽山書院學子啓程去府城的時間之後,寧青穹算了算,他們還能在府城待上好些天秋闈纔會正式開始。
寧青穹就把記錄一事暫時擱到了一旁,醞釀一番,想着那天谷涵跟她說的科場寫策論的學問,熬了五天五夜終於在秀才們出發的前一天給谷涵趕製完了兩套題,命絲竹送過去。
谷涵聽說絲竹來找自己,便知多半是寧姑娘的臨行贈禮了。在去往書院門口的路上,他是有一點緊張又期待的,還想過會不會是提神香囊之類的東西,同窗裡有成親了的、定親了的、家中有姐姐妹妹的,收到的就是這些,但他稍微想了兩下,又自己否定了,因爲他記得寧姑娘針線並不好,她又有些好強,估計不會想要拿出來丟人。若是使喚她那個丫頭做的,他又不是很想要,便有些忐忑了,不知道寧姑娘的心是不是有那麼大。
思緒在香囊上轉了轉,接着他又想,會不會是乾糧之類的,但是快走到書院門口的時候,又自己否定了,現在這麼熱,乾糧帶到府城去都要壞了,他覺得寧姑娘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種種猜測全不中,最後他心情微妙地從絲竹手裡接過了那兩套試卷。又心情微妙、步履艱難地回去了。
裕遠鏡被那兩套試卷笑得直不起腰。最後勉強把腰直起來了,搶過谷涵手裡的試卷看了看,又哈哈哈笑了半天,才勉強留了個空說:“哎呀,這兩套題知識面涵蓋豐富全面,不偏不倚不取巧,和外面賣的那幾套甘棠押題風格完全不同,是專門爲你出的題呀。這等好題可要分享,給我也抄一份,去把盧睿也找來抄一份。”自從知道盧睿年初乾的那鼓動鹽工之事後,裕遠鏡對盧睿的態度就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變化,從嫌棄變成了佩服,現在只差沒五句不離盧睿了。
谷涵黑着臉奪回試卷:“笑什麼笑,自己去。”裕遠鏡捂着肚子一路笑出門,險些絆倒在了門框上。
谷涵等裕遠鏡走遠了,才小心地把試卷展平攤開放在書桌,自己先瀏覽了兩遍內容,字跡清秀工整,排行錯落有致,內容涵蓋豐富又不刁鑽僻怪,確實是難得比較全面的了。
他想:不就是和別人送的不太一樣嘛。有什麼好笑的,你們還不是要用?
***
因爲之前府試的成功,寧青穹那幾套繼續劍走偏鋒的甘棠押題這一次不出瞿老闆所料地大行暢銷,每天都處於賣斷狀態。鄉試和府試院試不同,許多考鄉試的秀才是考了很多年都沒有邁過這道坎的,那這世上既有谷涵裕遠鏡這種每日泡頂級學府胸有成竹的,自然也就有許多平日不翻書、臨時來湊座的。
浙江府鄉試本次赴考人員三萬多,考慮到每個學子家中的經濟條件不一樣,定價高了許多人會選擇不買直接從別人那兒抄,瞿老闆這次還是沒有漲價,依然是定成了六百六十六文這個吉祥如意對學子們來說又完全在接受範圍內的價格。
配合甘棠押題的口碑,這也是一個能讓人從心底裡覺得物超所值,又不好意思找同窗來抄一份的價格。因此賣得十分火爆。
這種火爆當然也會引起考官的注意,考官一行人從京城到達府城後,就要進入封閉出題流程,在出題前,也照例是讓人把本府比較受歡迎的一些押題全部買了一份送進來,避免撞題被嘲笑出題沒水平。
其他押題都還好說,林項甄看着面前那幾套甘棠押題,心裡也不得不佩服這個押題人,竟然還把他多年真愛的理論翹出來了,裡頭還真有一道類似他本來預備出的題。更絕的還是範文的立意,林項甄摸着良心說,要是這些文章是在正式考場上看到,就衝這對他胃口的立意和內容,哪怕文字差一些,也絕對是要力排衆議取中的。
當然,現在他已經看過這些範文了,要是有哪個腦子缺根筋的一句不落謄上去,再對胃口他也要送他回去再備考三年了。
這些甘棠押題出過的題他自然不會再出,便絞盡腦汁花了好些天重新想了幾道新題,正式封了卷。
鄉試正式開始了。
鄉試一共三場,每場考三天,一共要考九天。
考生們依次入場,然後鎖在悶熱的號房裡汗流浹背地答卷。
然後考生們發現,噫?甘棠押題一些範文的立意觀點好像可以用上來啊?兩次都中,這甘棠押題的押題人是不是真的有內部消息?
鄉試的考生們都是已經殺出三波重圍的秀才,自然不會像府試那些考生那樣,把自己看過的範文囫圇謄抄上來。更何況考中了之後試卷內容是要貼出來給廣大考生傳閱、以示公正的,甘棠押題賣得這麼好,大部分人都看過他家的範文,謄抄上來豈不是自己找死嗎?
那就有臨時抱佛腳裡準備比較充分的,曾經對着甘棠押題的題背過從前別人寫的範文,思索一番,嘿嘿嘿笑着謄寫了上去,也有那臨時抱佛腳裡水平沒那麼差的,參考甘棠押題的範文策論指向,自己絞盡腦汁琢磨了一篇新的策論,竊喜地答下來。
還有那做過甘棠押題,看過範文,自己也寫過完全不同的策論的,心中把自己那些策論再琢磨了一遍,琢磨得更完美一些,醞釀出了適合答題的正式策論,行雲流水寫了下來。寫完默默給自己和甘棠押題都豎了一個大拇指,決定以後會試還找這家。
谷涵看着那些策論題,雖然意料中的和寧姑娘出的題都不同,但主考官到底還是對皖南那位先生是真愛,出題思路很難跳出那個範圍,或者說,他等了八年,難得有這一次機會,也不捨得跳出那個範圍。
他笑着搖搖頭,給自己慢慢磨好了墨,才提筆寫起策論來。
……
考試考完,就進入了閱卷取中流程,林項甄略略掃了一眼最後送上來的名字,看到谷涵的和文天生這兩個名字赫然前排在列,便問旁邊的書吏:“這個谷涵是不是前年院試那個小案首?文天生是不是去年的案首?”負責規整的書吏瞟了眼排序都進了前五的兩個名字,立刻滿臉諂笑地點頭應是。
鄒家來人跟林項甄打過招呼,這個谷涵和文天生都不要他們中舉,林項甄便顧盼左右道:“舉人便可參與管理地方大事,取中不獨以空論定高低,還要綜合各方面慎重考慮,這個谷涵年紀太小了,恐怕難擔此任,便去了,令他再磨礪幾年,各位以爲如何?”
其他兩名考官自然也和他一樣接到過鄒家的招呼,俱都點頭沒有異議。林項甄也知道自己提出來不過是走個過場,又說:“至於這個文天生,我聽說此人考中秀才後就跋扈鄉里,弄得民怨沸騰,若是給他中了舉人豈不是更要變本加厲地爲害地方?不若也去了,叫他收一收氣焰。”都是鄒家打過招呼的,和谷涵一樣,這位的命運也沒有什麼可抗爭的。大家商量了都同意之後,林項甄提筆劃掉了這兩個名字。
他繼續看了起來,終於在第二十幾名找到了盧睿的名字,問過詳細信息確定是他後,就和另兩個考官重新拿來他的試卷看了看,三個考官挨個誇獎了一遍,給改了改判分,把他挪到了第三名。其他又有好些名額如此行事。
書吏毫無異色候在一旁。
府試歷來如此,除了取中不取中太踐踏公平公正要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名次挪動一向是考官們的興趣所在,也是事後他們收謝禮的輕貴重點。也就前些年來的主考們不是這個樣子了。
這一天工作還沒完,林項甄拿了這份初步的名額單,秘密請了盧鑫來做客。不要以爲考上了官就獨立了,這八年他被打上鹽商派標籤後就一直在翰林院坐冷板凳,鹽業商會不少人都把他當棄子,要不是盧家待他一如從前,他也要以爲自己這輩子就沒前途了。
這次鹽業商會重新拿回了江南士子的錄取權,又是他負責浙江府,投桃報李,林項甄自然要讓盧鑫覺得貼心滿意。
本來是不必走這一道多餘路給人置喙的,爲了避免被人彈劾科場舞弊,考前他們都是不收任何禮的。但依照慣例考前三個考官都見了一些對各自來說算重要的人,都對哪些人需要給他取中,哪些人不要給他取中心中有數了。只不過今科盧家沒提什麼人,鄒家倒是臨開考前突然來提了好幾個,林項甄浸淫官場多年,對這個時間差留了一個心眼,決定拿這份名單給盧鑫過過目。這種事說出去畢竟不好聽,盧鑫也不會光明正大大搖大擺地來招人眼,趁着夜色,坐一頂樸實無華的暗色系小轎悄悄進了林項甄下榻的別館。
林項甄請他進了內室,奉了好茶,纔拿出那份名單,遞給了盧鑫,笑道:“當世真是年輕俊才輩出,我這幾日閱卷,一路看下來,深感時代不同,自愧不如了啊。”
盧鑫哈哈一笑,接過名單,也不急着看,勸說道:“林老弟何必妄自菲薄,你正當壯年,正是精力旺盛,要一展宏圖之時,將來前途必然不可限量,盧某在這裡就託大一把,先恭祝你年年高升了!”
林項甄便笑着拱拱手:“那可就承老兄的吉言了。”
兩人寒暄一番,彼此心照不宣地瞭解了對方想要什麼,自己能給什麼,盧鑫這纔看起了名單,看了一圈之後,他咦了一聲:“怎麼沒有一個叫谷涵的?我聽說此人是個年輕俊才,我兒和他交好,十分推崇,這次回來考試,還特地與他們一道住到客棧去,不肯回來,說是與他一起備考,心裡都更有底些。如此俊才,怎麼沒有上榜呢。不會是發揮失常吧?”
林項甄心中暗道一聲:果然有鬼,還好我謹慎。
他捋了捋自己下巴上的美須,嘆了一口氣搖着頭說:“此子不知爲何得罪了寧海鄒家,竟要人家指名道姓不給取中,我看他文章風流,立意深刻,策論中肯可行,不是不切實際的空想,也委實十分惋惜。”
自己兒子讀書讀傻了,能交什麼狐朋狗友,盧鑫這做爹的還能不清楚?他心裡也早對谷涵着了誰家的道有數了,只笑着慢悠悠喝了一口茶,拿蓋子輕輕颳了兩回茶水面兒,才輕輕慢慢地說:“鄒家有福建和山東還不夠,手越伸越長了。他也不想想,我們浙江這地方人傑地靈,年年人才輩出,哪是一家一姓可製得住場面的。”
說了這許多,林項甄總算聽到了一句實話,心裡就有底了。鄒家在朝中越來越猖狂,最近還遙控李太后與皇上爭執,逼迫皇上娶他家看中的姑娘,參照年初皇上元宵中毒之事,他寧海鄒家的司馬昭之心,幾乎是路人皆知了。
鄒家在浙江也不是沒勢力,只是也做不到一家獨大,從前大家要齊心協力對付皇帝一派那些非主流,自然什麼都好說。如今皇帝勢弱,鄒家勢大,應是胃口大了,想要一家獨大,與盧家甚至其他一些商會都起了摩擦,引人十分不滿了。他們鄒家爲了確保萬無一失纔會那麼遲才把名單送來,現在盧鑫纔會把話說得那麼明白。
心裡想清楚了,林項甄也把話說得明白了一些,表明自己堅定的立場:“老兄說的很是,這年輕俊才壓是壓不住的,今日不飛,也有一朝飛天之時,碰上了,還該趁他們年輕送他們一程,結個善緣纔是。”
盧鑫端着茶盞,面色不變地說:“該怎麼就怎麼,我兒子還總說要憑自己本事考科舉呢。年輕人,都喜歡乾乾淨淨地辦事博前程。”林項甄笑眯眯地說是。盧鑫看說定了,就把茶盞往茶几上一擱,笑着站起來,“好了,時辰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林項甄親自送他出去。
送完盧鑫回來,林項甄把那句‘該怎麼就怎麼’和‘乾乾淨淨’心中又琢磨了一遍,就叫心腹小廝去請另兩個考官來一同賞個月。
第二天,三個考官又坐到了一起商量名額名次,其他書吏依然一如既往在一旁候着。還是林項甄再度開口:“林某昨晚思來想去,覺得谷涵那個秀才年紀雖然小了些,才華潛力卻是不可估量,不令他取中,到底還是有點可惜了,只是若讓他進了前五,卻又怕難以服衆,二位怎麼看?”
左邊那個考官就接話說:“下官以爲也應如此,取中還是要取中,不過年紀小,風光太盛恐移了性情,不如還是取中他,只不過不可令他排名太高。”另一名考官說,“依下官看,如此甚好。”三人和和氣氣地商議好了,就把谷涵的名字重新添進來,給他安了個全部八十個錄取名額裡稍稍靠前,但對他自己來說明顯應該是低於預期的二十五名。那個文天生也照此辦理,給安了個二十八名。
林項甄又說:“昨日我回去又想了想,覺得這個盧睿的文章還有進步空間,若是潛心雕琢一番,能比如今那篇更好,不若令他名次降一降,以期其再接再厲,來年會試能更進一步。”左邊那個考官小小的反對了一下,右邊那個參與進來和了個稀泥,最後把盧睿的名次排到了十九名。
接着又變動了幾個名次,都是鄒家給的取中名單,八個裡只有兩個本身試卷就答得很好的還在取中名單裡,且名次依然遵從他們最開始的排名,其中一個叫梅筠的在第四名,一個叫李芯盛的在十三名,其餘六個在兩可之間的都丟了出去,不給取中。空出的名額從後面順次補遞了進來。
第二日,在這金桂飄香的時節裡,放榜了。
裕遠鏡高中解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