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裡關於皇上好南風和盧睿有一腿的流言更甚了。
如穿堂風過,勁快無痕,卻彌留人心,預謀着什麼時候再起風瀾。身爲兩個關鍵當事人之一的盧睿還不知道,周和璟已經聽說了這個流言。他沒有什麼表情變化,神色淡淡地對身旁的劉靖忠說:“必是有人猜到了盧睿這侍郎是要幹什麼,提前佈局抹黑他,大伴去查清楚些,想法子將他們的計策斷了。不可直接抓人授人以柄。”
劉靖忠心裡覺得這事有點難辦,狠了老百姓會愈發當真,寬了起不到震懾作用,只怕層出不窮。他應下了,心裡琢磨了半天如何去解決一個有鼻子有眼的流言。
他除了去查清那些肆無忌憚傳播流言之人的底細之外,琢磨來琢磨去,他覺得這種流言光打壓只會讓人更當真,還需當事人做些事來,洗清嫌疑。那盧睿不過十五六,又尚未有婚配,又擔着這重要的事體,貿然給他安排婚事既像心虛,又不容易。
劉靖忠先前操心皇帝婚事的時候,就聽下面的人說現在的年輕人講究自己找個自己心儀的姑娘,要是他把主意打到盧睿身上去,一個鬧不好,說不準還會讓盧睿心生反感,壞了大事,不能從他身上下手。劉靖忠思來想去,便仗着自己帶大皇帝這麼多年,給皇帝獻了一計:您和秦姑娘雖說是明年大婚,但人已經定下來了,日子也定下來了,這就跟老百姓家定了親差不多了,您不如帶秦姑娘出一趟這紫禁城,秀秀恩愛。
周和璟雖說爲了單娶這秦姑娘做皇后一事在滿朝文武官員面前折騰對峙一年,弄得滿天下都以爲他對秦姑娘用情至深似的,實則劉靖忠心裡知道,皇上只是不想重蹈他母親的舊轍罷了。要說他現在對秦姑娘能有多少男女之情,劉靖忠心裡琢磨着,秦姑娘入宮一年多,這見都只見過六回的,可能並沒有多少男女情。因此他這一計獻上去,大概率還是能夠被周和璟採納的。
周和璟聽了他的建議,沉吟片刻,果然是同意了。
然後他選了個讓劉靖忠嘴角忍不住要抽搐,腿腳也忍不住要打擺的日子。劉靖忠心道,這要是他兒子,非得揍他一頓教育教育讓他改日子不可,可皇上雖然是他帶大的,終究不是他兒子呀。他不但不是他兒子,還是這個王朝名義上最爲尊貴的人。
劉靖忠勸了兩句沒勸動,也只好含淚領旨操辦去了。
那麼我們的年輕皇帝周和璟選了個什麼日子和未來皇后秀恩愛呢?
他選擇了鄒奚和王永州菜市口斬首那一天。
每一個提前知曉了內情的人都在搖頭嘆氣,不是爲他們盡忠的皇上,而是爲那位且還一無所知的未來秦皇后。
想想吧,要是你家妹子許了人,天天窩在閨閣裡自己跟自己玩,好不容易對方帶她出去玩一天,結果不是陪她逛街買胭脂,而是帶她去看殺頭,是不是特別想揍那個人啊?大家想歸想,皇上吩咐下來的事還是要照辦的,不提。
皇上這邊已經想着帶未來妻子去看殺頭了,那邊王夫人還沒有放棄。她和王子晤回了一趟孃家。她孃家姓姜,乃是咸陽姜氏。爲什麼她這些年能這麼牛逼,這個看不起那個也看不起,連皇帝一家都被她鄙視過不知道多少回小門小戶,不單單是因爲她是當世大族嫡女,還因爲她這個孃家不但勢力大,還很關鍵。陝西乃輻射中原之地,西接河西、南通蜀地、東望北直隸,可謂是陝安,而天下靜。姜氏是咸陽大族,還蓄有私兵家丁不知幾何,想不關鍵都難,想不牛逼,別人還真的都得敬着他們點。
王夫人就在這種大環境下長大的。她的兒童時期和少女時期除了學習琴棋書畫吃吃喝喝玩玩,就是自豪自己的家世外加鄙視別人的家世。
現在姜氏在京中的就是王夫人的老父親,老母親以及幾位庶兄弟和一個行二的嫡兄長一家,這些人在京中或任職,或有營生,沒有什麼家丁私兵,基本算是跟朝廷表清白的人質了。因爲王夫人的嫡兄長留在了咸陽老家,執掌一族事宜,以及一族的家丁私兵。看起來既不是那狼子野心之輩,也不是那任人宰割的羔羊,兩廂制衡,明面上可算是個中立派。
當然內地裡,其實姜氏也參與了倒寧一事。若非這些世家大族、商家大族全部聯合起來倒寧,以寧家這些年的風頭無兩和甚深根基,怎麼可能被弄到猝不及防、轟然倒塌呢?
正因爲姜氏也參了一腳倒寧之事,這回王永州被揪出來,鄒家被剁了指頭,姜家就不想再去觸皇帝的黴頭,準備明哲保身了。這些世家大族,在王朝的羽翼之下吃好玩好喝好,又沒有舉起反旗後能一統天下的能力,他們當然是不願意做些自絕於世人的糊塗事。王永州手上明明白白沾了幾百條人命,又和鬧上通倭案的鄒家明明白白勾連到了一起,還能救嗎?不能救,也不敢救。
鄒家海盜起家,不要名聲,他們百年世家是要名聲的。
王夫人帶着王子晤去見了自己的老父親,哀哀哭求,請他幫忙救救王永州。這些日子由南至北,一路上擔驚受怕、輾轉反側,吃不好睡不下,王夫人再無從前的容光精緻模樣了。哪怕今日來找老爹求救,也不過玉釵素挽,脂粉薄施,遮不住的憔悴蒼白心累。姜老爺子只她一個嫡女,自然是捧在手心裡從小千嬌萬寵長大,感情特別是要深厚一些。他爹看到她成了這副樣子,也是心痛不已,但一族人的前進方向不可能說爲了救個女婿就讓它跑歪了航道,姜老爺子沒有立刻回答,只看了看王子晤。
王子晤這些日子一路鞍前馬後地護送他母親北上,又看了些從前從未見過的白眼,又自知將遭受喪父之痛,性子也比從前穩重了些,人也比從前減瘦了些,不再是那副莽憨敦霸樣,看着竟有了幾分懂事。姜老爺子看他隨母親進來這許久,除了行禮問安,除了聽她母親提起王永州時紅眼眶,沒有再說過一句話,心裡便覺得這孩子比他母親看得明白多了。
姜老爺子嘆了一口氣:“阿嬡,你和離吧。帶着你家小子和離回來,爹和你兄長總還能養你,以後你要想再嫁,還是就留在家中,都沒問題。你是想在京中過,還是想回益中老家過,也都隨你。那王家族長都給拿下了,日後還有的是糟蹋,也不必再留了。”
王夫人渾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爹,兩行淚又淌下來:“爹,您真的不救了麼?”
姜老爺子又嘆了一口氣,盯着女兒和小外孫,輕飄飄透出一句重話來:“救不了啊。皇上這回是鐵了心要看永州和鄒奚殺頭。”
王夫人渾身一矮,王子晤還算鎮定,忙扶住了她。
王夫人大抵也料不到,她鄙視了小門小戶皇家這麼多年,一直覺得王家當初投效先帝不過是撈些好處方便些,順便給他們皇家幾分面子,後面反水和鄒家合作,也沒什麼大不了,甚而比起皇家,她還覺得鄒家能將這朝政攏在手中,其實厲害許多。人鄒家玩的也是他們世家愛玩的一些路數,只不過更大膽更放肆更自在些,她自然更覺鄒家親切,纔想將兒子和鄒家的女兒結個親。
她料不到王家就這麼敗在了那個被她看不上的小皇帝手裡。
她一點也料不到。
可是料不到,她也真的沒有辦法了。哭也哭過了,求也求過了,以前最重視的什麼臉面尊嚴全都放下了,人還是救不回來。她也只好是行刑前,和王子晤一起去給他送最後一頓。這一次見面也不容易,算是法外開恩了。王永州也知道妻兒要來見他,請求獄卒給他水淨了面,又梳了梳鬍子,總是弄得體面了許多。
王永州自己其實也沒想到最後會是這個和自己已經許久沒什麼話好說的妻子最後一路跟到京城來,送了他最後一程。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自認也不是不通情不達理之人,因此王夫人和王子晤來了之後,他就拿出了自己已經寫好的和離書,遞到了王夫人面前。王夫人低頭看看那份王永州已經簽上字,只等她也簽字畫押的和離書,沒有去接,只是瞟了一眼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王永州面色也有些蒼白灰敗,他又把那份和離書往前遞了遞:“我王家快倒了,難道還要留着你在我家這破落屋裡受苦嗎?你回孃家去吧,以後想改嫁就改嫁,我也沒什麼意見。”
王夫人冷笑一聲,一把拍掉那份和離書,打得它紙頁喀拉兩聲就裂了,又鄙視起王永州來:“你當我是什麼人?跟你一樣的見異思遷忘恩負義之輩嗎?我兒子還姓王,是你們王家的嫡子,我難道就會爲了不吃苦三個字,就把他一個人丟下,和離回家嗎?今天我就明白告訴你,要我和離,沒門!”
王永州看着手裡的爛紙愣了愣,王子晤覺得他母親的反應有點奇怪,然後王永州仔細看了看王夫人的表情,夫妻多年,他還是看得出王夫人什麼話是說着玩的,什麼話是當真的,忍不住心裡有些唏噓,又有些酸楚,好片刻才平復了情緒,看着她說:“你不和離,就不和離吧。沒想到到頭來竟是夫人你陪我走到了最後。”
早在王永州被捉判斬後,抄家之前,王夫人就跟他明確表示過不會幫他養別的孩子和小妾,官差來之前一早都處理了。王永州沒孩子的小妾們都拿了錢散了,有孩子的也拿着錢走了一個,還有兩個帶着孩子和錢自己走了,就連他最寵愛的那個趙姨娘,因爲二女兒先頭已經由王夫人作主和一個舉人定了親,那個舉人本次也中了個二甲進士,還表示願意上任後迎娶王二姑娘。現在他上任了,趙姨娘便隨女兒過去了,路途遙遠,也沒有進京來送他。
臨到頭了,王永州突然覺得自己這輩子也挺笑話的。
他看了看王子晤,這個一直讓自己很不省心的兒子,嘆了口氣:“家已經抄了。你娘不想和離,你爹又走了,你就要立起來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了。你二叔四叔都給抓了,他們家也亂哄哄的,頂不上事,你要是不想讀書,就去找你三叔,他和你爹雖說不是一個娘,也總是你三叔,請他給你弄個穩妥的營生,總不至於讓你娘倆餓肚子。”王子晤哽咽着應是。
王夫人仍是特別鄙視他的樣子,冷笑插嘴:“指望你那個兄弟,還不如指望我兄弟。”
王永州看看她,倒是不跟以前一樣跟她對吵了,只擺擺手:“你想找你兄弟,也隨你,總是別餓肚子就好。”王夫人看他是這個反應,大概又覺得沒意思了,便冷了臉不說話。
王永州又轉頭殷殷叮囑了王子晤一些臨終遺言,這探監的半個時辰就過去了。
第二日一干問斬人士按時押赴刑場,皇上的車架和秦姑娘的車架,也緩緩地出宮了。
作者有話要說:
寫到這裡了,說點題外話,琅琊王氏在網上逼格一直挺高的樣子,其實這個家族在歷史上昌盛不過百年,最後是站錯隊一族的人基本被殺沒了,退出了歷史舞臺
其實貪近利沒什麼眼光的家族,沒什麼好羨慕的。我國曆史上有過唯血統論的世家門閥時代,後來下巴看人的世家們給一個下里巴人出身的傢伙殺得差不多了,血統論才成爲了歷史遺蹟。
現在網絡上提起血統和世家都是推崇的,其實不太好,在外國再時髦,對我們華夏兒女來說也是開倒退一千年的歷史倒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