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時,靜嫺難免又要向照石唸叨慧秋的事情,這名字本就紮在蓮舟的心上,他又擔心照石也能看到那樣的簡報,只得撅了嘴說:“娘,您糊塗記錯了,人家姓李,不姓林。”
“啊?”靜嫺愣了,她管理這麼些產業,家業,見過的職員、傭人無數,從沒記錯過人家的名字,這姑娘是自己未來的兒媳婦,怎麼會記錯呢。蓮舟也知道這個說法太難信服了,只得說:“大概是我說的聲音太小,您沒聽清,人家叫李會秋,木子李,會議的會,秋天的秋。”靜嫺此時點了點頭“哦,我一直以爲姓林呢。昨兒還想林姑娘林姑娘叫的像看《紅樓夢》似的。”
然而此時的蓮舟卻沒心情多提慧秋的事情,索性耍賴:“您別跟什麼人都說,回頭我帶回來,你不滿意,到那時還得在和別人解釋。”靜嫺也不高興了:“什麼叫跟什麼人都說了,你二叔和嬸孃是別人嗎?你交了女朋友難道不該和二叔說嗎?”蓮舟低着頭扒着碗裡的飯,也不再說話。孝鵬卻忽然問:“舅舅,您聽說過藍衣社嗎?”
照石、正海、浣竹和蓮舟都瞬間擡起頭來,大家都看着孝鵬。孝鵬突然成了飯桌上的焦點,有些不習慣,紅了臉問:“前些日子我們銀行來了幾個人,要查幾個賬戶的帳,手續又不齊全,樣子看起來蠻霸道,我不敢輕易拒絕,就問了上面的經理,經理說他們是政府的人,是藍衣社,又說是軍方的,這究竟是什麼情況,我也搞不清楚,纔想起來問問。”靜嫺道:“不管是誰沒有手續都不能查賬,往上彙報是對的。”孝鵬忙解釋:“他們說懷疑那些人幫共X匪組織轉移資金。”正海答:“通共的賬戶,是得查查。”照石立即狠狠地瞪了正海一眼。孝鵬接着問:“你們軍隊裡還搞這種秘密組織呀?”照石一臉茫然地回說:“既然是秘密組織,我也不太清楚,大概也協助軍方搞情報吧。”蓮舟此時卻不依不饒:“我怎麼聽說這組織還吸收幫會的人做打手啊?”正海不耐煩:“你懂什麼,別道聽途說。”蓮舟別過臉去看着母親:”娘,我沒道聽途說,是我一個同學要悄悄加入藍衣社,被他父親知道了,回去就吃了家法,說不許他參加這樣的組織,弄不好就要殺人放火學壞的。”正海道:“別聽你們同學瞎說,藍衣社是抗日愛國的正經組織。”蓮舟一仰臉:“你怎麼知道?你參加過啊?抗日就是愛國?那共產黨也抗日啊,你怎麼不參加共產黨啊?”
“啪”的一聲,靜嫺、照石和正海同時放下了筷子。蓮舟把碗一丟:“我吃飽了”站起來就要走。
“回來!”
靜嫺發了話,他只得乖乖地轉過身來。“快二十歲的人了,還要家裡一條一條地教規矩麼?給你哥哥道歉!”蓮舟只得梗着脖子看都不看正海:“哥,對不起。”靜嫺並不打算就此放過:“誰教的你這樣給人道歉的?口沒遮攔的毛病又要扳一扳了?從前是如何讓你跟哥哥道歉來?”蓮舟像沒聽見似的,一動不動,照石見嫂娘真動了怒,在桌下面踢了踢蓮舟,蓮舟卻還是沒動。這樣的小動作哪裡逃的過靜嫺的眼睛,“照石,你不押他過去,你還幫他是不是?”照石只得賠笑:“嫂娘,算了吧,這兩個小子從小到大不知道吵多少嘴,也不是什麼大事,讓孝鵬也不自在呢。”陳孝鵬也忙站起來:“舅母,是孝鵬不知輕重多了嘴,您消消氣兒。蓮舟就是脾氣擰,待他回過味兒來,自然會跟大哥道歉的。”
靜嫺看着孝鵬:“你從前在家的時候,你娘還在飯桌上,你敢丟了碗就走嗎?”孝鵬低頭:“不敢。”靜嫺冷笑一聲:“蓮舟,你問問這桌上的人,看誰敢?真是慣壞了你,跟你哥哥出言不遜,還敢跟你娘甩臉色。你是覺得你大了娘說不得你了,還是打量娘如今不能讓你扒了褲子在這兒狠打一頓。”靜嫺說了這話,桌上的人都一愣,照石先緊張起來,他知道嫂娘既說的出就肯定做的到,“嫂娘,您別生氣當心氣壞身子,蓮舟交給我,我教訓他。”接着便給蓮舟使眼色:“還不趕緊給你娘賠罪?”蓮舟仍不覺得自己今天說正海有什麼不對,但在飯桌上甩臉色也確是他從前從未敢做過的,忙在靜嫺面前跪了:“娘,兒子不孝惹您生氣了。我錯了。”
靜嫺嘆氣:“蘭心,你送浣竹回房,你們四個,都跟我到客廳來。”
陳孝鵬有些尷尬,靜嫺既然發話,只得跟着照石正海一路去了客廳。他遠遠看見靜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頭髮梳的一絲不亂,黑色絲絨的旗袍上沒有繡花,卻綴着金色的如意盤扣,每粒釦子都是一顆閃着圓潤光澤的黑珍珠,旗袍外面批着銀灰色的羊絨披肩。她兩腳交疊,姿態優雅,臉上沒什麼喜怒。照石走到靜嫺面前,竟是端端正正地跪了,軍人的身姿展肩拔背。正海和蓮舟便跪在照石身後,一個皮膚微黑濃眉大眼,另一個白皙面孔俊眼修眉,但都長身直立,微低下頜,兩手並在身側,一動不動。孝鵬也一撩袍角跪在在蓮舟身邊。
靜嫺問:“蓮舟,你細說一遍你小時候說正海不姓沈,我怎樣說的?”蓮舟垂了眼皮:“娘說自所不欲勿施於人,不可以當面揭人短處。哥哥常爲自己不是沈家子弟擔憂,怕親情不長久,我說的話是戳人心窩,好像有人當我面說我不是孃親生的一樣。”靜嫺接着問,“娘怎樣罰你來?”蓮舟的頭更低了:“娘讓蓮舟給哥哥負荊請罪,哥哥捨不得動手,娘讓蓮舟趴在餐廳的凳子上狠打了二十板。”靜嫺點頭:“原來都記着呢,你說,後來是誰攔下孃的板子的?”
“是哥哥。”
靜嫺又問正海:“你那時爲何攔下娘,你說什麼來着?我跟你說什麼來着?”正海也低了頭:“我說不是蓮舟的錯,是我急躁不能替娘解憂,還讓娘擔心,還說我是哥哥不該跟弟弟爭執。娘說,讓蓮舟捱打不是爲了給我出氣,是爲着他出口傷人,娘說不管誰這樣都一樣捱打不能饒過。還說,若是蓮舟不懂事,我非但不能怪他,還要想想自己是不是失了做兄長的責任。”
靜嫺反問蓮舟:“你十來歲的時候都能跟你哥哥負荊請罪,如今怎麼不肯好好的道歉?”接着又反問正海:“你十來歲的時候願意替弟弟挨板子,如今怎麼不肯幫他求一句情?”最後她目光落在照石身上,“蓮舟若是現在只有五歲,若在餐桌上扔了碗,是不是不用我發話,早被你拉到一邊挨巴掌了。他越活越回去,你非但不管,怎麼倒替他求情了?是覺得事情太小不必管,還是覺得我小題大做不想管?”照石忙道:“嫂娘,照石不敢。”
桑枝匆匆地送了茶水來,看客廳裡跪了一地,趕緊放下匆匆地躲開了。靜嫺喝了一口茶把茶杯放下:“你們不用覺着我今天抓了蓮舟一點錯處就不肯放手。我告訴你們,我顧靜嫺不是呆在家裡只知道油鹽醬醋的瞎老婆子。如今外頭不太平,這我知道。共產黨、國民黨中間還夾着日本人,我也知道。就連我,不得個名號叫做民族資本家嗎?咱們家裡頭,照石和孝鵬的爹在國軍,這不說了,家裡頭也出過共產黨,這我也知道。”蓮舟覺得自己的後背有冷汗滴落,冷靜了一下覺得母親說的人應該是曉真而不是他自己。靜嫺接着說:“正海還去日本留過學,認識幾個日本朋友也正常。你們在外頭打打殺殺,信誰不信誰,我管不了,進了這個門,只能信個‘家’字,聽見了沒有!”
“是”四個人齊齊回答。
“蓮舟,你明明聽出來正海說話是向着一方,還拿話激他?你想幹什麼?試探、激將、正話反說、欲擒故縱的法子都用到家裡的飯桌上來了?還敢反問你哥哥怎麼不信共產黨?還有正海,你都是要當爹的人了,看不出來這孩子今天就是犯脾氣,你跟他一句頂着一句。眼看着我發了火也不替他求情了。我知道,你們都大了,人人心裡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家國天下,家國天下,家是第一位的,知道嗎?一個個長了年紀,長了見識,知道些救國救民的道理,學了些或明或暗的本事,就把母子、兄弟、叔侄的情分都忘了個乾乾淨淨!全都活回去了!”孝鵬心中一凜,擡眼望望身旁的三位,都直挺挺地跪着,低眉順眼,饒是在外都能力抗千鈞,這會兒沒一個承的住靜嫺的怒火。
“以後在家裡,特別是在我面前都不許提這些事。每人給我仔仔細細地抄一遍《孝經》來。”照石和正海、蓮舟都暗暗納罕,他們三人倒罷了,如何讓孝鵬也一起。孝鵬卻知道,因爲上午和靜嫺談論生意的事,靜嫺很滿意,說請他隨時來家裡,有問題也隨時來問,把他和這三人放在一起,也是當了自己的子侄的意思,反正他們四人沒有誰是親生的,論不上厚此薄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