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剛過,上海灘上春寒料峭。晨霧迷迷濛濛,路上的行人還穿着冬天的長大衣低着頭行色匆匆,有軌電車依舊叮叮噹噹單調而無聊地穿梭而過。只有十來歲的報童舉着帶有新鮮油墨味道的報紙來回奔跑,整個城市似乎都被他們叫醒。
“看報,看報,沈氏集團大公子被人劫財,流落街頭~”
“看報,看報!”
一輛黑色的別克轎車停在路邊,穿着學生裝的青年下車匆匆買了一份報紙,扭頭上車,車子掉頭返回。
“大嫂,大嫂,我大哥......”照石手裡攥着那張報紙衝進家門,進門看見照泉已經站在客廳裡。“大姐,早。”他明白,家裡人肯定已經知道了。
原來,沈家大爺沈照鬆帶着那個大華飯店的舞女愛麗絲去了北平,那女人本是舞場裡的交際花,怎能安安心心與他一起過日子?沒多久就認識了戲園子裡的一個英俊小生,捲了沈照鬆所有的財物,一夜之間消失的乾乾淨淨。沈照鬆無奈,去警察局裡報了案,他已身無長物,那些警察老爺哪肯替他出力?一氣之下,又去戲園子裡鬧着要人,倒被班主奚落一場。沈家大少爺哪受過這樣的委屈,把後臺花花綠綠的行頭切末扔了一地。這是戲班裡最值錢的東西,班主自然要他描賠,他又沒錢,被幾個武行揍了一頓仍在了大街上。北平大柵欄天天人來人往,一個富家公子流落街頭,一時間街談巷議多了不少花邊新聞,小報記着們也聞風而動。一來二去,訪得這位公子是上海沈家大少,滬上的同行們也就有了新聞。
“我大嫂呢?”照泉拍拍他的肩膀“大嫂去爹那裡了。”“爹也知道了?”“報紙上白紙黑字的還能不知道?行了,你回學校上課去吧,家裡有大嫂和我。”
照石點點頭正要轉身出門,就聽見大嫂在樓上帶着哭腔的聲音“爹,爹.....”照石和照泉都立即往樓上跑去。
沈家老爺的房間拉着厚厚的窗簾,光線昏暗。房間裡炭火盆子、中藥的味道混在一起,好像空氣都要腐敗了似的。沈秋山依舊躺在牀上,眼看着只有出氣沒有進氣,枯瘦的手抓着小兒子照石的袖口,靜嫺和照泉在一旁哀哀哭泣。忽然,他緊閉的眼睛睜開了,對照石說,“扶我坐一會兒。”照石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孫管家見的多,心知這是迴光返照的徵兆了,走過來幫着照石扶起老爺子。
沈秋山喘了一口氣,“家裡的事,我都交待給大奶奶了。以後沈家的事,她說了算。你們倆,有什麼事都聽你大嫂的。”他看着照泉,“你這個孩子,從小被我寵壞了,不肯聽人勸。那個陳象藩不是個安分守己的人,你既不聽我的,走了這條路,我告訴你,給自己留條後路,別盡靠着他,他靠不住。”接着又攥住了照石的手,“爹!”照石把臉埋在臂彎裡哭。老父親用僅剩的力氣捏了捏他的手,“先別哭,你爹我還沒死呢。都說久病牀前無孝子,這一年多一早一晚侍奉湯藥,爹心裡有數,你是個懂事的,比你哥哥姐姐都強,這是你大嫂教的好,將來必是有出息的,可惜我也看不見你光宗耀祖的那一天了。你去,去給你大嫂磕個頭,求她將來好好看承你,等你大了,把她當親孃奉養,生盡孝死盡哀。”照石聽了父親的話,就要給靜嫺磕頭,被靜嫺使出全身力氣拉住,泣不成聲“爹呀,您這是做什麼呀!”沈秋山,突然氣短,頭歪向一邊,照石撲過去扳着他的身子,他用盡最後一絲氣力說“從今往後,沈家子弟若有流連青樓私娶外室者,趕出家門,不許姓沈!”
沒多久,上海灘就傳遍了,爲着大兒子沈照鬆的醜聞,沈老爺死不瞑目。即便如此,沈家大少爺也並沒有回家,沈家大奶奶的心碎了又碎,連血也流乾了,慢慢地也冷硬起來,對這人斷了念想。
長子流落在外,沈照石自然成了沈家摔靈執幡的孝子。靜嫺、照泉帶着家裡人日日舉哀,迎來送往的事情就委託給了姑爺陳象藩,內帷之中香燭茶水的事都交給顧姨娘經管,直鬧過頭七,燒了紙,祠堂裡安了靈牌,總算是歇下一口氣。
靜嫺歪在榻上,閉着眼。曉真一條腿立於牀下,另一條腿半跪在牀上,支着靜嫺的腰背,幫她揉太陽穴。丫鬟文錦在外面輕喚“姨娘在嗎?”曉真聞聲,手停了一下,靜嫺點了點頭。她拿過牀上的大引枕,幫靜嫺墊好,又從櫃子裡取了條薄毯替她蓋上,方靜靜地退出去。
“什麼了不得的事,非要叫我。虧得大奶奶還沒歇下,吵醒了可怎麼好?越大越沒規矩了。”文錦顧不得委屈,拉着曉真的袖子“好姨娘,這事兒回不得大奶奶。外面來了個女人,領着個小男孩,說是大爺的兒子,哭着要見大奶奶呢。門房上不知道怎麼辦,也不敢讓進來,纔來問您呢。”
曉真愣住了,擰着袖口不知如何是好。她歪頭想了想,這大戶人家裡常有爺們在外面私娶外室,不教家裡知道的。大爺常年在外面,十有八九是娶了外室,如今怎麼自己不回來,倒打發女人帶孩子來了,這不是把人往火坑裡推麼,這樣的事確實不便讓靜嫺知道,若是要錢,想法子打發了就是,要是上門來鬧,可得有可靠的人給按住,不然傳出去可是多大的沒臉呢。想罷,抿着嘴,帶上文錦去找孫管家了。
門房裡的女人,穿着青布衣褂,頭髮簡單綰了個髻,雖然打扮的不起眼卻有些風韻,安安靜靜地坐着喝茶,看起來倒也不像是來吵鬧的。小男孩約莫五歲,穿着家常的布衣裳。孫管家看見那孩子,心裡就明白了七八分。曉真向那女人點了點頭,就蹲下問那孩子,“你叫什麼?”孩子眼裡雖然有些害怕,但還是低着頭回答“我叫沈蓮舟。”曉真這些日子跟浣竹一起讀了些書,也知道這名字必是“竹喧歸浣女”的下一句“蓮動下漁舟”了。浣竹是女孩子,且又不能講話,很少出門去,外面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冒名的可能性不大。
孫管家向曉真使了個眼色,在她耳邊輕輕說“十有八九沒錯了,這孩子竟跟大爺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說罷便在一旁垂手侍立。曉真沒見過沈照鬆,家裡雖有相片,卻總是看不真切,忍不住又回頭多看了那孩子兩眼。那婦人也在一旁打量曉真,看她年紀輕輕又盤着髻,隱約猜到是個妾侍或通房。她雖沒聽沈照鬆提起過家裡還有媵妾,但料想這必是這一房裡的,不然不會請她來料理這事情,又見那又體面的管家竟在一旁侍立不做聲,於是心下了然,這位必然是大奶奶身邊得臉的人物。於是便趕着曉真叫“妹妹”曉真心知不妥,卻不知道要如何拒絕,只得順着她的話頭問“姐姐來這兒是做什麼?”那婦人眼裡滾出淚來:“你可知道那男人現在哪裡嗎?”曉真搖頭“你都不知道,我如何曉得?”那婦人道:“他兩年沒露面,孩子天天管我要爹,我上哪裡變一個出來。這兩年我們娘倆一個大子兒沒見着,家裡能賣的都賣了,眼看着孩子要上學讀書,實在沒法子了,只能求到這裡來。要麼請大奶奶賞孩子一口飯吃,好歹也是沈家的小少爺;若不嫌棄,留下我們娘倆我跟妹妹一起伺候大奶奶就是。”曉真忙道“這我做不了主”那女人也知道這樣的事情,必得拿出信物來,人家才能相信。叫住曉真,遞給她一個小孩子戴的金鎖“他爹說這是家裡的老物件,我沒捨得賣,想着這家裡的人見了,恐怕能認得。”曉真看那金鎖做的精緻,不是尋常市面上的物件,把金鎖遞給孫管家。孫管家略一端詳就認出來,衝曉真點點頭。曉真此時沒了主意,依着她的想法,肯定是不能留下她的,別說靜嫺,就是她自己也看着堵心,拿兩個錢打發了倒是正道理。轉頭跟那女人說:“你且坐坐,這事我得回了大奶奶。”說罷要往外走,孫管家在沈家這些年,早看透人心世道,追着曉真出去。“姑娘,這事不是兩個錢能打發的,今兒走了,明兒還來,你瞞不住大奶奶,回頭知道了,你吃罪不起。”曉真點點頭“謝謝您提醒,我這就去回了大奶奶。”孫管家說:“姑娘別客氣,人我帶去小客廳,叫兩個丫頭帶孩子到院子裡玩。”
靜嫺手裡死死地攥着那個金鎖,硌的手心沒了血色。她哀哀地慟哭,卻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曉真哀嘆,大奶奶這些年大概眼淚都流盡了。她不知道如何是好,也不敢勸,只能輕輕地撫着她的背。
她哭累了,接過曉真捧上來的熱手巾擦了擦臉,轉瞬又變回那個沉靜淡然的當家人。“你去跟那女人說,我不想見她。她想從我這兒拿了錢去養自己的兒子也辦不到。如今就一條路可走,她自己離開,把孩子留下。另外,讓她最好走的遠遠的,別讓我和孩子再看見她。”曉真大吃一驚,心裡終究不忍,鼓起勇氣說“她一個女人,又沒了兒子,怎麼生活呢?”靜嫺冷着臉,眼睛裡沒有一絲光亮,“這個我管不着,她願意嫁人,願意回堂子裡去繼續做她的皮肉生意,都隨她。”曉真害怕了,“這孩子將來好歹也是咱們家的小少爺,人家要知道她娘是那樣的人.....”靜嫺回手就甩了曉真一個耳光,厲聲說“她娘是寧波顧家的大小姐,還委屈他了不成!”靜嫺與曉真雖是嫡庶之名,主僕之分,但一直十分寬和,並不曾說過什麼重話,如今忽然疾言厲色,慌的曉真趕忙跪下,不敢再說話。靜嫺吸了一口氣,嘆道“你起來吧,去替我把那女人打發了。”
曉真去了小客廳,看孫管家早已讓文錦和棉桃帶了那孩子出去,心裡一動,原來孫管家早就料到靜嫺會如此,竟是都安排好了。
這世上但凡做親孃的,又如何捨得丟下自己的孩子。那女人跪在曉真的腳邊,哀哀地哭求“好妹妹,你把兒子還給我,就當我沒來過吧。”曉真此時也回過神來,臉上還熱辣辣地痛着,卻一如剛纔的靜嫺,什麼表情都沒有“你尊重些吧,你我畢竟不同,這聲妹妹我也當不起。你若真是個有骨氣的,就不該帶着孩子來這兒。如今既然來了,又豈能就這樣走了?我們沈家豈能讓骨血流落在外,你若是日子過不下去,隨便嫁給什麼人,我們家的小爺難道還到那些人家去看別人嘴臉?”那女人恨聲道“要不是沈照鬆那個殺千刀的,丟下我們孤兒寡母,兩年沒給一分錢,我又何至於要來向你們張嘴。我一個人倒沒什麼要緊,可我也不能帶着兒子回堂子裡去,那是什麼地方,哪是男孩子能去的?這兩年就靠着給人梳頭整點小錢養家,孩子一天一天大了,總得上學讀書,我哪來的錢供他?”曉真點頭“這是你明白的地方,我才站在這兒跟你說這些要緊的話。你一個當孃的,難道不願意看着孩子在這兒錦衣玉食,上洋學堂讀書?”她從懷裡套出一個手絹包成的一小包,“這是十個現大洋,還有一些我的首飾,你拿去,要麼做點小買賣,要麼嫁個男人。總之,別再來了,要是再碰上這裡的人,恐怕是出不了這個園子了。你就是碰死在這兒,上海灘也不會有人知道。”那女人只拼命搖頭“不,不,你們不能這樣,你們還我孩子,我不走,你們還我孩子。”一會兒又拉住曉真的衣裳:“姑娘,你們別趕我走,留下我使喚,只要不讓我跟孩子分開,我情願在這兒伺候。”曉真看不下去,拿手絹幫她擦了擦眼淚:“你也是傻了,這種地方,走不走還能由的了你嗎?這家裡也不是誰都能留下來伺候的,大奶奶膝下就一個小姐,你在這兒看着自己的兒子,不是打她的臉麼?不如好好的去了,或許還能留些體面,將來小少爺長大了,您或許還有出頭之日呢。”
那女人被曉真的一番話動了心,含着淚,一步三回頭地往外走,突然抱住曉真:“姑娘,我求求你,讓我再看孩子一眼。”曉真咬這嘴脣搖了搖頭,拖着她直到園子門口,最終說了一句“要是實在過不下去,找人給我帶個口信兒吧。就說是寧波老家的人來找顧姨娘的。你自己千萬別來,千萬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