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在暑期正海再度回國時進行。
天亮了沒多久,悶熱的暑氣就隨着烈日蒸騰。正海和浣竹一邊做了男女儐相一邊也是今天訂婚的主角。在這樣暑熱的天氣裡,蘭心和浣竹雖然穿着拖地的禮服,但好歹露出脖子和胳膊,照石和正海則在襯衫禮服的幾重包裹下汗流浹背,狼狽不堪。
好在西式的婚禮簡單,司儀簡單贊禮幾句後,儀式就算結束。西洋樂隊在梧桐樹的濃蔭下奏了退場的曲子,一行賓客伴着新人逃難似的迤邐回了洋樓。房間裡是裝了冷氣的,衆人進門都長舒一口氣。
一層大客廳裡的笨重傢俱都已經挪走,餐廳裡擺了布菲,特請了富華西菜社的廚子來做的。照石和蘭心都曾在復旦讀書,來了很多當年的同學,正海和浣竹國中的朋友也有不少。年輕人都在留聲機的音樂裡翩翩起舞。二層起居室裡支了四張圓桌,家裡廚子也做出了席面來招待寧波老家來的遺老遺少們,還騰了兩間客房做麻將室,照泉和孫太太幫忙陪着客人。
兩層樓的走廊裡掛着沈家孩子們並蘭心的書畫,也有雅好丹青的客人一張一張看過去,逐一品評。新娘子蘭心喝了兩杯雞尾酒,臉上泛着些紅暈,她已經脫了曳地的長尾婚紗,換了件香檳色的蕾絲小禮服,抱着一大捧紅玫瑰,要賓客們在自己最喜歡的作品旁插上玫瑰,好討個彩頭。照石跟蘭心跳過一支開場舞后,就端了酒杯和客人攀談,遠遠地看着蘭心折騰。
門房有人來找照石,想是有什麼貴客到了,照石三步並作兩步地迎出去。
閆明穿了件菸灰色的竹布長衫,帶着草帽站在門廳裡,看見照石一身禮服熠熠生光地出來,當胸給了他一拳“嘿,真是個上海灘上的小開,瞧這個油頭粉面的樣子,都快認不出來了!”照石擁抱着昔日的教官,激動的有點想哭,他寄了請柬到龍泉寺,但也知道閆明如今是修行的人,並不抱什麼能來的希望,如今真是喜出望外。“教官,既然來了,要在上海多住幾天再回去呀!”閆明拍拍他的後腦勺,“得寸進尺的臭小子!”
兩人談笑着進門,照石扭頭看見蓮舟跟阿南兩人坐在門前臺階上說着什麼,蓮舟的眼睛裡透着精光。“蓮舟,新做的洋裝就這樣坐地上了!你娘看見又要說你。”蓮舟扭頭來擠擠眼睛說:“二叔,我孃的心思都在你身上呢,顧不上說我。”
新郎官並沒有太多的時間跟久別重逢的教官攀談,陳象藩和程楠都在賓客中,看到 閆明,立即風一般把人截走了。
三個軍人靠着樓梯欄杆看照石彬彬有禮地與來賓寒暄,看蘭心跟父親的美國朋友用英語攀談,看靜嫺儀態萬方長袖善舞,閆明掐了手裡的香菸,長嘆一聲:“唉,照石這個傻小子,投錯了胎還是入錯了行。這樣的人品家世非跟咱們一起血裡火裡地拼命,正是圖什麼呢?”陳象藩冷笑一聲:“圖什麼?圖的是國富民強啊!這不是你們這些軍校教官教的嗎?蒙的這個傻小子跟我講什麼國民革命軍勝利的法寶,因爲他們是愛國的軍隊,不是某人的私兵。你們敢說,如今的革命軍不姓蔣?”程楠只好出來打圓場:“大喜的日子,說這些不吉利,不吉利!”
書畫作品的玫瑰已經插好,自然是浣竹得了頭彩,蘭心笑意盈盈攬着浣竹的肩,吻了她的額頭,送了自己的手捧花給她,祝她和正海早日婚禮,百年好合。
喧囂的婚禮過去,到了晚間,客人漸漸散了。靜嫺留照泉一家住幾天,照石也留下了閆明。靜嫺爲婚禮的事情忙碌幾個月,眼中有遮不住的疲態,但也不影響她在這樣的日子裡腰背筆挺神采奕奕。說起來,沈公館裡有近二十年沒有這樣的喜事了。上一次,還是靜嫺和沈照鬆的婚禮。
靜嫺都不記得當天的情形,只記得離家前梳頭時母親嚶嚶的哭泣,然後就是鋪天蓋地的紅色。她躲在紅色的蓋頭裡上了喜轎,被人攙扶在紅色幔帳的牀上,她肚子餓,等着他的照鬆哥哥來解救。然而揭開蓋頭的時候,他心心念念許久的哥哥,眼裡隔着層迷霧,並沒有問她是不是渴了餓了,兀自倒在牀上睡過去了。
她知道蘭心其實與自己是一樣的,飛蛾撲火般地愛上了一個並不愛自己的男人,唯一值得慶幸的,大約是照石並不會做什麼拋妻棄子的惡事。
事實上,蘭心的洞房之夜的確好過靜嫺。照石陪着姐夫和教官喝了幾杯後,就被兩人趕回了房間,蘭心自己也喝過幾杯紅酒粉面桃腮地坐在牀邊等着。兩人一起並不是第一夜了,上一次有藥力的作用,這一次卻是借了酒勁,也算是勉勉強強完成了洞房花燭。蘭心躺在照石的胸口上,聽他心臟有力地跳動,輕輕地說:“我第一次見你就喜歡上了,你知道嗎?後來看你跟那個電影演員在一起,心裡很難過。本來,我以爲你離開上海,我就能忘記你,可是一切都是徒勞。從軍校回來的你,更有魅力了,我無法自拔又無計可施。我總不能像那些小說裡的女人一樣,爲了得到男人不擇手段。我也是驕傲的,你知道嗎?照石。”
照石覺得自己的婚姻如同大夢一場,有人算計了他,算計了沈家,他爲了家庭不得不用婚姻的方式妥協,他打心裡厭惡這樣的妥協,但也無計可施。他翻了個身,淡淡地說:“睡吧,明天還有很多事。”
第二天一早,照石果然換了長衫,蘭心也穿了那套紅色的襖裙,隨着家人往祠堂磕頭。蘭心全然地不信那些泥塑木胎,她覺得自己能在這裡三跪九叩,完全是爲了照石,爲着這個心愛的人是跟自己一起做這件事。
靜嫺在一旁看的熱淚盈盈,她教養長大的孩子,如今已經娶妻,她總算是對得起待她視如己出的公婆,人生的一件大事就這樣圓滿了。就在靜嫺低頭用手絹展去眼角淚花的時候,照石過來,託了她的手,請她坐在祠堂的椅子上,又拉着蘭心一起跪下,“新婚之日總要叩拜高堂,照石不幸父母早亡,全憑嫂娘撫養,當受我們夫妻此禮。”說罷,深深地叩下頭去,往復三次。
靜嫺此時再也剋制不住,咬着嘴脣拼命地讓自己不要哭出聲來,淚水卻止不住地流下。她拉着照石,一句話也說不出,只能點頭,半餉才說:“好孩子,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