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送走了正海,照石也給浣竹請了美術老師,每天下午來上課。接着,他就跟靜嫺講好,要去餘姚看閆教官了。靜嫺頗有些遺憾,“每天瞎忙,都還沒有來得及約一下蘭心姑娘呢。”照石只得答應着:“等我回來就約,並不急着這一兩天吧。”靜嫺唸叨:“歲數不小啦,怎麼不急呢。你這個孩子是越來越不聽我的話。”照石不敢再說,但也不接話茬,只顧打點往餘姚去的行李。
臨去時,交待蓮舟好好讀書堅持鍛鍊,並要在學校多照顧姐姐。同時又不放心,要浣竹監督着蓮舟學習、練字不睡懶覺。兩個孩子都點頭答應了。丫鬟棉桃進來傳話說:“大奶奶給準備了一些自家做的吃食和兩匹料子,讓您帶給先生。照石煩惱東西太多,但也不好再推辭靜嫺,只能勉爲其難,都帶着了。
到了餘姚,找到閆教官的家,開門的是個十幾歲的男孩子,頭髮很短,臉曬的挺黑,跟村裡孩子不同的是,身上穿着一件寬大的粗布軍裝襯衫,只是領口袖口都磨毛了,照石心知這必是閆教官的兒子。那孩子打量了照石半天問道:”你找我爹?“照石點頭,男孩說:”我爹說他不見客。”照石有點着急“我不是客,我是他學生。麻煩你說與令尊,聽說先生身體不好,做學生的前來侍奉湯藥,也是應當的。”男孩歪頭看了他半天,才說:“我爹沒在家,往龍泉寺清修去了。”照石只得將帶來的東西留下,趕去龍泉寺尋閆明去了。
龍泉寺是千年古剎,晨鐘暮鼓梵音渺渺,照石在西北角第一個小跨院裡見到了他的恩師。短短几月的時間,眼前人早已不是他熟悉的那個閆教官了。從前軍裝筆挺又酷愛穿馬靴的閆教官,如今雖然仍是粗布的軍裝襯衫和軍褲,襯衫卻沒掖在褲腰裡面,風紀扣也沒扣,腳上是一雙舊草鞋,顯得有些邋遢。他挑着兩桶水往後院去。見到昔日的得意門生,也只是笑着點了點頭,招呼道:“來啦?”照石一言不發,上前去,結果閆明手裡的扁擔,幫他挑起水桶。閆明倒也不拒絕,引着他到後園的一片菜地,開始用桶裡的水澆地。末了,又對照石說:“再到前面院子的水井裡挑兩桶水,放到堂屋裡去吧。”照石依言去挑了水,閆明已經坐在堂屋裡,手上多了一串佛珠。
閆明一邊轉着佛珠,一邊問:“有什麼話要說給我?”照石想了想又搖了搖頭:“倒沒什麼一定要說的,就是來看看您。”閆明依舊沒有什麼表情:“那人也看了,我也沒什麼不好的,你回去吧。”
照石被閆明一句話噎的不知道說什麼好,轉臉看到桌上有個茶壺,替閆明倒上茶,捧給他:“我沒什麼事,在這裡陪着您吧。”閆明不置可否,依舊念着他的經。照石也不說話,在堂屋裡站着。他一直站到太陽偏西,才小心翼翼地問:“太晚了,您要吃點什麼嗎?我去做。”閆明搖頭:“修行之人,過午不食。你若是餓了,就自己弄些吃的。”照石無奈,撇了撇嘴:“那我可不客氣了。”說完廚房裡溜達了一圈,他這個大少爺哪裡知道燒火做飯的事情,只得摸了竹筐裡的兩個番茄和一根黃瓜,在院子裡拿水衝了衝,喀嚓喀嚓地嚼着。他一邊叼着黃瓜,一邊問“您書架上的書,我能看看嗎?”閆明淡淡地點頭:“不必問我,你自便就是。”
照石不知道閆明葫蘆裡面賣的什麼藥,自顧自地在書架那兒流連,架上多數都是經文,隨手拿了一部《金剛經》在桌上研開筆墨,低頭抄起來。閆明唸完經,活動了一下筋骨,準備坐起來。照石也起身,一邊扶他起來一邊問:“您是要休息了嗎?我去打了水來給您淨面、燙腳。”閆明問:“你這是做什麼,我一個人也習慣了,不需要人伺候。”照石笑了一下:“我原是聽說您身體不好,回老家養病。我想着來您身邊侍奉兩天湯藥,也算儘儘我這個做學生的心。如今看來您身體並無大礙,我一樣伺候您修行就是。”閆明拿起桌上照石抄好的經文,點了點頭“難得你有這份心,那就幫我抄幾日經卷再走吧。《孫子兵法》我用不上了,這《金剛經》倒還使得。”照石心道:”拿抄經考驗我?別的不行,我沈照石坐椅子的功夫恐怕不比你閆教官差。“
照石鞍前馬後地伺候了七天,經卷也抄了不少,從漢隸魏碑到歐柳顏趙,他倒饒有興致地都練了一遍。最終倒是閆明忍不住了,敲着木頭桌子說:“算你小子本事大。到底有什麼解不開的難題,想不明白的事情,老老實實地說吧,不用跟我藏着掖着。”照石心裡暗鬆一口氣,偷笑了一下,放下手裡的毛筆,沒說自己的事情,先問閆明:“教官,您不是養病嗎?怎麼養到寺廟裡來了。”閆明擺擺手:“你以爲你是第一個來看我的?惦記我的人多着呢。我不耐煩他們,在這兒躲清靜呢。爲了公事來找我的,在我家打聽了我不在,就回去交差了。有點交情的或許來這兒看看,也沒準還陪我呆一天,也就走了。程楠在我這兒足站了兩天,我看不動心,也走了。還是你小子厲害,反正看你這樣子,也不是勸我回去的,有什麼事你就說吧。”照石眸光一閃,狡黠地笑了一下,這小動作被閆明看在眼裡,卻沒說什麼。他倒了一杯茶捧給閆明,這才說:“教官,我想離開國民革命軍了。”閆明撇撇嘴,“你還不足?有個當副軍長的姐夫罩着,前方還剿匪呢,你在這兒都住了七天了。”照石皺着眉說:“您知道剿匪是什麼意思,我就是不願意去幹這個。所以,我想離開軍隊,或者您幫忙說說,讓我就來伺候您。”閆明拍了桌子,茶碗都跟着跳了一下“放屁,你這是當逃兵,你知道不知道?來伺候我?你怎麼不說你要去當共產黨呢?”照石嚇了一跳,看過來的眼光有些困惑,他沒想到閆明如此直接地提出了這件事。他不想跟閆明頂嘴,低下頭去。閆明不依不饒“你再低頭試試?”照石立即緊張起來,也不敢再坐着。閆明抓起桌上喝了一半的茶碗,放在他頭上,照石只得保持軍姿,筆挺地站着。
閆明鷹一般的眼睛盯着他:“我知道你心裡想什麼。你是說我也當了逃兵,何必來罵你?你知道個屁!他老蔣讓我給姜璞打電話,我怎麼打?我跟姜璞說什麼?這不是讓我逼死他嗎?我腿上有舊疾?我腿好着呢,是他心裡有舊疾!讓我養着,我就養着啊,他老蔣的心病什麼時候好了,我這個病也就好了。”
照石的心裡翻江倒海,一句話也不敢說,規規矩矩地站着,渾身的肌肉都是緊繃的,這樣很累,汗珠子順着脖子直往下淌。閆明哼了一聲,“就你那點道行,說吧,還有什麼事?你要是就爲這個,今天肯定就不張嘴了,天天在我這兒呆着,倒省的挨這頓罵。”照石沒想到閆明連這一層也能看到,一直還覺得自己隱藏的不錯。他緊張起來,身體有些打晃,閆明拍了他一下“站好!”
照石屏息凝神,重新站好,目視前方地說:“教官,我碰見李國峰了,他就在南昌。他們游擊隊供給非常緊張,派他到南昌做地下工作,搞軍需物資。”閆明問:“那個混小子找你要錢要物資了?”照石正想點頭,想起了腦袋頂上的茶碗,應了聲:“是。”閆明嘆了口氣:“冤孽,冤孽啊!都是多好的孩子,偏偏都做了政治的炮灰。他沒說讓你加入共產黨?”閆明想起了照石眼裡的那一抹精光,拿下他頭頂上的茶碗,在屁股後面踢了一腳,”你小子長本事了啊,還來試探我!”照石猝不及防,打了個趔趄,揉了揉被踢疼的地方,咧嘴笑了:”您教導的,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這麼大的事,我哪敢輕易說呢,對吧教官?“他特意強調了教官兩個字,拖出長長的尾音。
閆明不以爲然,”你不用給我灌蜜湯兒,這個事情,其實你自己心裡都有了答案了,又何必來問我呢。”照石再次被看穿了,他撓撓。閆明忍着笑:”行了,你這也是爲了求個保險,我明白。這樣的決定不好做。”他接着又說:“小子你給我記住了,你們同學之間的事情,我不插手。你的事情,我就告訴你一句話,你選了路,就得走下去,別讓我覺得你是個受不了委屈的公子哥兒。有些事兒,你不想看不想聽也不想做,但是得忍,因爲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你呢,你明白嗎?就像我從前說的,在戰場上求生不丟人,留着命才能再戰鬥,隨隨便便犧牲生命纔跟逃兵沒兩樣呢。”
照石明白了他的意思。坐下來,重新舔筆開始抄經。閆明奪過毛筆,笑:“別裝相了,你這些天抄的,夠我看很久了。歲數大了,記性也不好。”接着就問:“國峰那小子怎麼跟你說的?”照石撲哧一聲就笑了:“他說他這輩子就認識我這麼一個有錢人,不找我也不知道找誰了。”閆明大笑:“這倒是句實話。”照石卻說:“您知道,我是個畫兒裡的菩薩,家裡雖有錢,又不在我手裡。我那點錢給他娶媳婦還行,軍需物資就~”說起娶媳婦,照石的心裡狠狠地疼了一下。他雖然打着李國峰的旗號,說起這樣的決定,其實他還是更在意曉真。似乎是他幫了忙,曉真就能安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