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就到了浣竹的週年,照石蘭心不敢驚動靜嫺,兩人偷偷地到公墓去看望浣竹。浣竹的墓在一處向陽的緩坡上,安靜祥和並沒有肅殺陰森的氣氛。照石看到墓碑前有一大束紅玫瑰,他知道正海剛剛來過。
兩人離開墓園時,果然看見正海在遠處的樹蔭下抽菸。照石讓蘭心先回去,自己掏出香菸,去正海那兒借了火,兩人沿着墓園的籬笆牆慢慢地走。照石此次回上海,除了送慧秋回來,還有更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找正海。正海在陳象藩的幫助下,無罪釋放,保留軍籍,他自己卻心灰意懶,不願意再看到電臺和文件。照石終究不忍心看着他這樣委頓下去,在南京找了魯易傑,他當年在軍需處,認識的人多,路子多些,拜託昔日黃埔的同學,想把正海安排到稅警總團。無奈偏偏沒法一紙調令解決問題,稅警總團的孫團長也是個有個性的,不許隨便誰家的太子爺都塞到他的麾下,非要通過考試才行。如此便逼的照石不得不來勸慰正海要他去參加考試。
好在這個勸導並沒有太費力。正海的脾氣,擰起來誰說也沒用,但他想明白的事情,執行起來總是雷厲風行的。
一週之後,照石再見到正海時,他理了頭髮,鬍子也刮的乾乾淨淨,黃呢的軍裝,少校軍銜的金星閃着光。大約是第一次正大光明地穿了軍裝,人還顯得有些興奮,難得地露了笑臉。照石拍拍他的肩膀:“好好考啊,前三名,記住!”
“是”正海立正,敬了軍禮。
考試的內容並不複雜,無非是射擊、格鬥、戰術、通訊,正海這樣的經歷,雖然對協同作戰不太瞭解,但是單兵能力卻異常驚人,特別是射擊和格鬥,在參加考試的人選中遙遙領先,總成績也是第一名。
正海從考場上下來,站在照石面前,像是小時候舉着第一名的成績單給他看,眼睛裡帶着他與生俱來的驕傲。那孫團長也是愛才之人,笑着說:“不愧是我的本家,真乃一員虎將。”照石也道:“你可真好意思,現放着我這個二叔在跟前,你倒要來認本家。怎麼樣?還不給個團參謀乾乾?”孫團長沉吟了一下:“鑑於他的背景,我是想讓他先幹個副營長,熟悉熟悉軍隊的作戰方式,你們特訓班的那一套,我也有所耳聞,但戰場上的事情,畢竟不一樣,對吧。咱們一起守過閘北火車站的,別人不明白,你肯定心裡清楚。”照石當然明白孫團長的意思,無奈地笑笑:“早知道當年不如把在黃埔學的本事教給他,今天倒合用了。”正海卻在旁邊道:“請團長先給我一個連,我就從連長幹起。”
原本還在討價還價的照石和孫團長都愣了一下,然後不約而同地伸出大拇指:“好樣的!”
慧秋畢竟是年輕,在家裡養了幾天臉上就見了紅潤,見着人也能說幾句話了。雖然和靜嫺、照泉講話還是有些害羞,但與蘭心卻熟稔起來。特別是桑枝家的小妹,倒成了慧秋的小尾巴,每天跟前跟後。慧秋大約是覺得小妹同她一樣,親孃都是給人做丫頭的,對她也格外親近些,給她講北平的樣子,北方人的飲食和樣貌。意芳愛上了慧秋的京腔,卷着舌頭講起話來,拍着巴掌給靜嫺念“二十三,糖瓜兒粘,二十四,掃房子。”桑枝在一旁表情有些嚴肅地問靜嫺:“這個林小姐是不是共產黨?我們家小妹天天和她在一起,不會也信了共產黨吧?哎喲,現在連意芳也和她學。”
靜嫺笑“怎麼,你們家小妹天天惦記小少爺,做了共產黨纔好去找呢。”意芳在一旁問:“外婆,什麼是共產黨?”桑枝抱起意芳,看也不看靜嫺:“我們不要聽外婆說胡話。“
轉眼即到春節,蘭心與桑枝一直想要熱熱鬧鬧地過個節,這個家裡實在是清冷了太長時間,傷痛再難撫平,生活也總要繼續。於是蘭心特意提前給工廠裡結了帳,也放工人們早早回家過年,自己回去和桑枝籌謀,還叫了照石來幫忙。照石撇撇嘴,“過年也無非是魚圓、湯糰和年糕咯。往年都是蓮舟幹擇芝麻的活,如今終於不用他了,也不知道這小子能不能吃上一碗黑芝麻的湯糰呢。”蘭心推着他道:“這樣的喪氣話說給我也罷了,可不許到嫂娘面前胡說八道。”照石點頭:“這點分寸我還有的啊。明天去買些紙來寫春聯,呵,蓮舟都不用擇芝麻了,我還得寫春聯。這個活計竟然交不出去了。”
第二天晚上,趴在鋪了白紙的桌上擇芝麻的人換成了小妹,阿毛則在一旁推着石磨磨糯米粉。照石把紅紙鋪在餐桌的另一端,一邊寫春聯一邊看着兩人幹活。廚房裡的桑枝和蘭心則一個煎蛋餃一個做魚圓。慧秋沒享受過一家人在一起過年的樂趣,也好奇地過來看。蘭心見她主動和大家湊在一起,很是高興,便問她:“你們北方過年,都有什麼風俗?”其實慧秋也不瞭解,她從前總是躲在角落裡默默看着別人熱鬧,過年於她來說,無非是家裡人都忙碌起來,顧不上她,就可以少受些折磨。她只記得祭竈的時候有崩掉牙的關東糖,一年裡唯有這時她可以吃到一口甜食,再有便是從前護士學校裡一個同學剪的窗花。
她拿了剪刀來,就着照石寫廢掉的兩張紅紙,剪了個“喜鵲登梅”和一個“竹報平安”,送給小妹。小妹看這個興奮起來,把裝芝麻的盆子推到一邊,湊過來說:“林小姐,你教教我,這是怎麼剪出來的。”桑枝卻在廚房裡嚷:“小妹,你好好的擇芝麻,回頭我要是發現裡面有砂子,雞毛撣子可不長眼睛的。”小妹做個鬼臉不情不願地坐回去繼續幹活,慧秋卻在她旁邊坐下,幫她一起擇芝麻。
蘭心用胳膊肘撞了撞桑枝,衝着慧秋說:“你要是這會兒有些精神,倒來廚房幫忙切板油丁子吧。”慧秋笑笑,挽起袖子來,洗了手,便在廚房裡尋了個亮些的地方,一邊切板油一邊看着蘭心做蛋餃,詫異道:“這東西倒有趣,只是這麼大一家子人要做多久纔夠吃啊。”蘭心說:“不過是個湯菜,過年應景而已,哪裡就用它填肚子。我原來也不會做這個,還是嫂孃的教的。”慧秋點頭:“我們北方過年就是包餃子,家裡要是人多,都提前包出來,放在外頭,一晚上就凍硬了,一眼望過去總覺得有好千個,鋪了一院子。”接着低頭說:“蓮舟很愛吃餃子的。”蘭心知道她牽掛蓮舟,也無法開解,只得轉移話題:“喲,這刀工可真不錯,慧秋幹起活來可真是一把好手。”照石在餐廳裡笑蘭心:“你當誰都跟你似的,就會煮咖啡,哦,現在還多一樣本事,做蛋餃。”桑枝道:“那是二奶奶命好,託生在祝家做大小姐,自然不要她做什麼的。”
慧秋看着客廳裡的座鐘問蘭心:“這麼晚了伯母怎麼還不回來?”蘭心道:“今天鋪子裡結賬,嫂娘回來恐怕是很晚了。”正說着,客廳的門響,聽見雲羅的聲音:“大奶奶回來了。二奶奶讓人燉了白果湯,您在樓下喝還是我給您端上去?”靜嫺說:“就在餐廳裡,喝了再上去吧。”緊接着意芳的腳步聲也在客廳裡響起來,“外婆,外婆,給囡囡帶糖炒栗子了嗎?”靜嫺抱起她“晚上吃栗子不消化,囡囡和外婆一起吃白果吧。”一邊說着一邊往餐廳走,這纔看見熱熱鬧鬧的一家子人。
意芳看見桌子上慧秋剛剪的窗花,伸着小手要夠,小妹趕緊奪過來:“這是林小姐送我的,你小孩子沒輕沒重,扯壞了。”意芳看了看小妹,沒說話,低頭吃靜嫺遞給她的白果。小妹便不理她,繼續盯着桌上的芝麻。過了一陣,意芳吭哧吭哧自己爬上凳子,趁着小妹不注意,便一把搶過窗花。待小妹反應過來,要抓的時候,已經來不及,那張喜鵲登梅上的喜鵲被生生拽了下來。小妹忍不住發火:“你,你,你這個孩子怎麼這樣?說了你不能玩的。”意芳卻癟着嘴哭起來:“周媽媽,周媽媽”
桑枝跑出來,不由分說地在小妹背上拍了兩巴掌,“你多大了,跟囡囡搶東西?”小妹撅着嘴不說話,慧秋也出來打圓場:“囡囡不哭了,阿姨給你剪個新的。”靜嫺抱起意芳:“乖,不哭了,跟外婆上樓。”臨上樓前和桑枝說:“不怪小妹,是意芳搶她的東西。”
桑枝還在嘮叨小妹,照石在一旁說:“周嫂子,沒多大的事,別說她了。我在一旁看着呢,確實是意芳搶了小妹的東西,唉,這孩子。”接着就又和桑枝說:“快把這事揭過去吧。你最知道嫂孃的,這擱在從前家裡孩子敢這麼着,早就教訓上了。如今也是心疼意芳沒娘,嫂娘竟是一句也不肯說她的。唉,意芳這孩子,這麼小哪長出的這些心眼呢,也不曉得像誰。”
晚上回到房裡,蘭心和照石說:“今天慧秋跟我講,她想過完年回北平。你說她這樣回北平去會不會太危險。”照石也嘆氣:“咱們也沒什麼更好的法子啊,蓮舟一點消息都沒有。慧秋在上海舉目無親,恐怕也沒什麼跟自己人聯繫的辦法,大概回到北平還認識些人。不過,我估計蓮舟也並不在北平,說不定已經去延安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