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石仍煩悶不已時,正海帶着浣竹已經住進了北平的六國飯店。蓮舟打着滾躺在酒店的雕花大牀上:“姐,給我也開一間房,我晚上不走了,我要住這兒!”正海扔給他一把鑰匙,“早給你開好房間了!去洗個澡,換換衣裳,綢緞莊李掌櫃今天五十整壽,下午帶你拜壽聽堂會。”蓮舟剛要反對說不去拜壽,聽說有堂會,又把那個不字嚥下去了。他伸伸胳膊看看自己的學生裝問正海:“就這個了吧,我也沒衣服可換哪。”
正海轉臉看浣竹,浣竹笑着從箱子裡拿出一件寶藍色的重緞長衫和深赭石的馬褂,都帶着一色的八寶團花的暗紋,正海道:“娘說了,李掌櫃是老人,又在北平這個地方,必然是講究老禮兒的,特意給你又做一件夾的。”蓮舟撅着拿過衣服湊到浣竹面前:“姐,開春了,沒那麼冷,就穿長衫行嗎?”浣竹白他一眼,正海在一邊說:“不行!”蓮舟嘟囔着:“來了就管我。”話沒說完,就被浣竹丟了毛巾在身上,乖乖地洗澡去了。
待蓮舟洗了澡出來,浣竹也換上了玫瑰紫的織錦緞旗袍,要帶着蓮舟去吃午餐。正海此時已經沒了蹤影,浣竹使個眼色表示正海已經出門,蓮舟便也不再多問。直到下午,有兩輛汽車來接,蓮舟心裡有些嘀咕,三個人一輛車就好了。正想着,正海陪同一位五十來歲風度偏偏的先生也從酒店裡出來,看到蓮舟倒也不迴避:“洪先生,這是舍弟。蓮舟,這是洪先生,是浙江同鄉。”蓮舟見那人倒一身西裝革履,伸出手來握了手:“洪先生您好,我是沈蓮舟,還請你多賜教。”那人笑的很爽朗:“哎,談不上賜教。正海啊,你們家的子弟果然個個芝蘭玉樹啊。”正海和蓮舟都還以半躬:“先生過獎。”正海幫那位洪先生拉開了車門,示意蓮舟陪浣竹坐後面那輛車跟隨,四人一起去了李掌櫃的宅院。
蓮舟在車上就嚷嚷熱,到底脫了一件衣裳,只穿着長衫。說起來三人算是李掌櫃的少東家,少不得殷勤接待奉爲上賓,而正海卻力邀那位洪先生坐了上首。浣竹因也要了解生意上的事,所以並不去女眷那裡,只在正海的下首坐下了。蓮舟聽着各色布匹綢緞的生意經百無聊賴,李掌櫃也看在眼裡,招呼一個小夥計過來:“你陪着小少爺去園子裡逛逛,一會兒開戲了直接帶去聽戲,我們稍後過來。”接着又陪笑看着蓮舟:“小少爺,我們這園子是從前清一個落魄貝子手裡買下來的,有幾處太湖石還可以賞得,再就是一會兒的戲臺。那貝子原也好看戲,據說當年恨不能扔了身份下海呢,家裡的戲臺也是花了功夫建的。”蓮舟一聽來了神,也不敢太放肆,定着臉回說:“謝謝掌櫃擡愛,您與兄姐慢聊,我去略走走再來奉陪。”正海不免囑咐:“在園子裡當心,不許闖禍。”蓮舟忍着性子答“是”,又向兄姐、掌櫃行了一禮,轉身便一溜煙的去了。
他剛一出門就從兜裡掏出一塊銀元丟給那小夥計:“哎,你們今天請了那個班子啊?”那夥計得了賞錢十分殷勤:“小少爺,咱們掌櫃的聽說少東家來,特意請了京城有名的春來班,頭牌名角兒是筱鸞秋老闆,青衣刀馬兩門抱,今兒演全本兒《紅鬃烈馬》,她一個人兒能來《武家坡》和《銀空山》。蓮舟眯了眯眼睛,看着小夥計問:戲臺子在哪兒?咱們上後臺瞧瞧去。”那夥計有些爲難:“這筱老闆戲是萬般好,就是有點角兒脾氣,說是扮戲時候不見客。散了戲也很少陪宵夜,通常喝一盅酒就走了。”蓮舟倒好奇起來:“梅老闆我也見過,也沒見有這麼大脾氣,這人是哪路神仙?”說着就拖着這夥計往院子裡去,那夥計一邊走一邊神神秘秘地說:“這個說不好,說是上面有人。”蓮舟撇了撇嘴:“我還當他多麼清高呢,原來不過是攀了高枝兒,切!小爺我今天可得見識見識,我倒看看是小爺我的樹枝高些,還是他攀上的那一枝高些。”
正說着,背後有個聲音道:“憑着家裡富貴跟人攀比,算什麼本事!”蓮舟扭頭,看是個四十來歲的男子,又高又瘦的身材,皮膚很白淨,身上的棉布長衫已經很舊,但漿洗的十分乾淨。腳上的布鞋也很舊了,大概剛從外面回來,落了一層灰土。手裡卻託着個半大的玻璃果盤盛了一碟切好的時新水果。蓮舟心裡好笑,這個人看衣裳像個教書先生,看神氣像個落魄貴族,看手裡那隻盤子,倒像是大宅門裡的管家了。只剛纔這一張嘴的聲音,他要不扭頭來看,以爲二叔站後頭教訓他呢。”
蓮舟到底是在靜嫺身邊長大的孩子,剛纔胡天胡地地跟小夥計吹牛,這會兒見了生人也輕易不敢造次。倒是那小夥計上前去說:“冷大哥,您可別亂說話,這可是沈家小少爺,是我們掌櫃的少東家。”又轉來和蓮舟說:“小少爺,這位是筱老闆的跟包,我們都叫他冷大哥。”蓮舟撇撇嘴:“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都不把人放眼裡了。”那冷先生聽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跺跺腳就要走。遠處正海和洪先生、李掌櫃也走過來,李掌櫃問那夥計:“我剛見那冷先生像是不大高興的樣子,出什麼事了?”小夥計看一眼蓮舟,不敢多話。正海立即問道:“你又惹什麼閒事了?”蓮舟一揚腦袋:“我沒有!是他先不把人放在眼裡的。”李掌櫃趕緊出來打圓場:“咳,咳,大少爺別生氣,那冷先生是有點怪脾氣。人家做跟包的那個不是八面玲瓏,偏他天天冷着臉,也不好跟人打交道。也難怪,他那個小角兒也是個跟別人不一樣的性子。這可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羣分。”聽了這話,正海也便罷了,和蓮舟說:“你姐姐在那邊已經入了席了,快去陪着罷,不然她要不自在。和她說,我這邊還有點事,辦完了,就去找她。”散了戲,正海仍要蓮舟陪浣竹先回去,自己同洪先生一起去宵夜。蓮舟扭頭看到,那筱鸞秋同他們登上同一輛車。他用胳膊肘碰碰浣竹:“哎,姐,正海哥跟那小戲子宵夜去了,你可不能饒他啊!晚上回來不審清楚了可不能讓他進門。”浣竹笑了,蓮舟把頭靠在她肩膀上:“姐,我也想結婚,結婚了真好,回去晚了也沒人管。”浣竹佯裝生氣地戳了戳他的腦門。
蓮舟回到酒店半天沒睡着,正海的表現太奇怪了。家裡的人,就屬正海對聽戲看電影一類的事情沒興趣,他竟然能讓浣竹自己回家,他跟個戲子去宵夜。還有那個洪先生,他究竟是什麼人呢?若是生意場上的人,又是浙江同鄉,怎麼沒聽母親提起過,再說今天這個場合,正海纔是東家,怎麼讓那洪先生坐了上座?這人若不是生意人,那是幹什麼呢?那個冷大哥也很奇怪,哪有一個跟包是這副樣子的,跟學堂裡的先生似的,。
正想着,聽到外面有腳步聲,大概是正海回來了。蓮舟擡手看了看錶,已經凌晨兩點鐘了。他掀開被子,光着腳到門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聽,是三個人的腳步,正海進了隔壁的房間,另外兩個人朝走廊的深處走去,他悄悄地將門打開一條縫隙,是洪先生和筱老闆的背影。蓮舟仍然不死心,把耳朵貼在牆壁上又聽了聽,有嘩嘩的水聲,是正海在洗澡。他突然笑了一下——姐姐再生氣也是沒法跟正海哥吵架的。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正海哥的所有行動姐姐都知道,所以她根本就沒生氣。
蓮舟思前想後,正海浣竹肯定有問題,他要解開這個謎團,他決定第二天一早去找一趟曉真。
早上他路過浣竹房間時,躡手躡腳地塞了一張紙條,說突然想起學校上午有個重要講座,他得回去。出了飯店大門,他叫了一輛洋車急急忙忙地奔向曉真工作的印刷廠。工廠門口有點亂,當天的報紙剛剛運走,地上還殘留着用來捆紮的紙繩,運輸的汽車來來往往,壓出兩條油墨的車轍。曉真還沒有上班,蓮舟只好在附近的早點攤子上買了一碗麪茶和一個油餅,他一邊吃一邊思念着上海的小餛飩。前些日子他請慧秋吃上海菜,上了一道糖醋小排,蓮舟嘲笑說:“這是你們北方人不懂,糖醋小排其實是蘇州的早茶點心。”慧秋撇着嘴說:“真是服了你們南方人,大清早起吃這麼一碟油膩膩的排骨。”蓮舟以牙還牙:“你們北平還大清早起吃一碗勾勒芡的豬大腸呢。”慧秋無可辯駁,兩個人倒趴在桌子上大笑起來。
鄰座的人吃好早點,抹抹嘴站起來走了,剛買的報紙忘在凳子上。蓮舟剛要拿了還給他,報紙上的一張照片,讓他停住了——那不是洪先生嗎?
照片的標題更讓蓮舟大吃一驚“洪飛就任政務院北平事務委員會委員長”。他捲了報紙就走,到了曉真的辦公室,她同事卻說曉真去北京大學對賬了。蓮舟又急急忙忙跑回學校,學校門口有個熟悉的身影,在那裡站着的,不是曉真而是浣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