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的晚餐格外熱鬧,因爲正海即將離開家,靜嫺把孫襄理和太太都接了來。今天又得了照石即將回來信兒,全家人都喜氣洋洋。就正海和浣竹兩個人表情卻不太自在,浣竹本身就不說話倒不明顯,就顯得正海一晚上都靜悄悄的。靜嫺看看他:“正海你怎麼了?不舒服嗎?臉有點紅,不會是發燒了吧。”正海一慌,筷子都掉了,他一邊撿筷子,一邊搖頭:“沒有沒有,就是天氣太熱了,又喝了兩口熱湯。”蓮舟在一旁偷笑,正海悄悄瞪他一眼。孫襄理在一旁說:“正海,你沒事瞪蓮舟做什麼?”蓮舟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擺手,竟是直不起腰來。靜嫺拍拍桌子:“蓮舟,沒規矩!”蓮舟見母親生了氣,放下筷子,站起來:“娘,正海哥哥沒發燒,就是就是,跟姐姐說了悄悄話,不好意思了!”桌上的大人都明白了怎麼回事,正海和浣竹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靜嫺忍着笑,盯着蓮舟說:“誰叫你偷聽哥哥姐姐講話的!我也懶得管你,橫豎明天你二叔就回來了,有人給你立規矩呢。”蓮舟撅着嘴坐下,扒拉着碗裡的飯。孫襄理覺得有些尷尬,趕緊說:“大奶奶,明天我去火車站接二爺吧。”靜嫺卻搖頭:“他一個小孩子,哪能勞動您。讓正海帶着蓮舟一起跟司機去接。咱們就在家等着。”
第二天,蓮舟跟着正海去接照石。路上正海就戳着他的腦袋說:“你敢出賣我,咱倆這個仇算是結下了,遲早有一天我要以牙還牙!”蓮舟還腆着臉說:“我纔不怕呢,二叔回來了,他是營長,你打不過他!”
照石出了車站,正海和蓮舟正在出站口等着,三人你看我我看你,竟是不敢相認。照石走時是個文弱書生,如今穿着軍裝,臉曬的很黑。正海的個頭已經比照石還要高了,蓮舟也不再是虎頭虎腦的小娃娃模樣。最終還是照石彈了彈兄弟倆的腦殼,“怎麼見了二叔還不趕快行禮問好?”兩人這纔回過神來。正海不好意思地接過行李幫他放在車上,蓮舟則直接跳起來勾着二叔的脖子,猴在身上不肯下來了。
上車時,蓮舟死活要拉着二叔一起坐後面,稀罕地摸着二叔的軍裝,領章,把軍帽拿下來戴在自己頭上。車子拐進法租界時,照石的手抖了一下,手心裡也出了汗。蓮舟擡頭看看他問:“二叔,你怎麼了?”照石搖搖頭,摸摸他的臉:“沒事兒”正海坐在副駕上,笑着說:“二叔,您這是近鄉情更怯吧。”
“是啊,正海。等你出了國,再回到家時,也能體會這種心情。”
蓮舟撇着嘴“得了吧,二叔你是偷偷跑掉的,肯定是怕回家以後捱揍。上次我離開家,一進門就捱了娘一個巴掌,疼死了。”
正海瞪他一眼“你害的娘擔心那麼久,不該挨巴掌嗎?”
蓮舟翻了個白眼:“該啊,我也沒說不該啊。”照石啞然失笑,蓮舟這孩子就是這樣,從來不諱言自己的錯誤,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他颳了刮蓮舟的鼻子“你娘從來捨不得動你一指頭的,這回是真把她氣壞了。二叔呀,也跟你一樣。”
車子開進沈公館,靜嫺和照泉、浣竹一起站在門前的雨棚下。
車門開了,伸出一隻黑色的高筒軍靴,軍靴上是黃綠色的卡嘰軍褲,靜嫺再擡頭看時,照石已經筆直地站在她面前,敬了個軍禮。她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哭還是想笑,喃喃地說了一句:“大熱的天,還穿這麼些衣服。”照泉拍拍她的手,“天熱,進屋去說吧。”
一行人都進了客廳,照石這時卻上來扶着靜嫺坐在沙發上,自己端端正正跪下“大嫂,照石回來看您了。”說罷,磕了三個響頭。靜嫺拉起他“這孩子,都是國民革命軍了,還弄這套虛禮,回頭還革誰的命?”照石笑“革誰的命,也不能不讓給家人磕頭啊。”靜嫺怔怔地看着照石,這個孩子在她身邊長了十幾年,她看着他開蒙讀書,看着他勤奮求學,看着他身長玉立,絕代風華。如今又看他經風經雨,報效家國。然而她囿於照石實是自己的小叔子,不能像對蓮舟那樣拉在懷裡,摸着腦袋,或是安慰或是嗔怪,只能看他規規矩矩站在面前陪着笑臉。靜嫺心裡嘆息“這孩子可憐,竟有十幾年沒得過一個母親的擁抱,卻從未生出怨懟之心。”就這樣,照石和靜嫺你看我,我看你,都微笑着,竟是一句話都沒有說。還是照泉過來笑着說:“喲,這是打什麼啞謎呢?照石,你快吃塊冰湃的西瓜,解解暑,上去洗個澡,換換家常的衣裳。這樣的天氣裡捂着這麼厚的軍裝也不怕出痱子。”
照石跟姐姐倒鬆散:“我們這些人穿軍裝的本事姐姐你還不知道,廣州和長沙比上海熱多了,還不是穿成這樣在太陽底下曬着。”照泉推着他往房間去“可不,曬的都跟碳條似的。”
照石上樓前,靜嫺趕着問了一句:“可有什麼想吃的?”照石咧嘴笑笑,露出潔白的牙“想喝筍衣煨的雞湯。”靜嫺嗔道“炎天暑日的,倒要喝這樣的東西!”照石一邊上樓一邊回頭說:“大嫂不用忙,腐皮雞毛菜就很好啦。”
靜嫺急急地往廚房去,孫太太正在幫忙,看見她進來就笑:“照石果然不一樣,他一回來,連大奶奶都下了廚房了。您不用忙,我這裡還有一罈子糟好的鴨掌鴨信呢。”靜嫺直襬手:“不行不行,照石不吃那些的,有糟的毛豆倒還使得,或者用香糟熘個魚片吧。”照泉此時也跟了進來“大嫂,您別忙了。你當他還是之前那個少爺呢,當了這些年的兵,但凡是能送進嘴裡的東西八成都吃過,生的熟的都不論了。”靜嫺這才訕訕地離了廚房,腳還沒邁出去,就又回頭交待:“還是打發人去趟菜場買只老母雞回來吧。在剝些筍衣,要嫩的,老一點的都丟掉,不然煨湯有土腥味。”照泉無可奈何地拉着她:“走啦,走啦。你怎麼也慣孩子慣成這樣。”
照石用冷水衝了澡,這也是到軍校後才養成的習慣。他一邊淋着水一邊深深的吐氣,其實這次是帶着沉重的心事回來,但今天總要放一放,像這樣團圓的日子,不知道還能有多少。
餐桌上的氣氛很輕鬆,一家人團聚,有說有笑,只有靜嫺隱隱覺得照石的笑眼好像蒙着一層霧氣。照石起初沒說話,拿起筷子扒拉完碗裡的飯,放下碗筷,手放在大腿上端正地坐着。靜嫺一愣“吃完了?”照石點點頭“啊,吃完了。你們慢慢吃,我坐在這裡陪着就是。”蓮舟捂着嘴樂:“二叔,你這是幾年沒吃飯了?這麼一桌子菜,你吃出是什麼了嗎?”照石這才笑:“我在軍校裡,每餐飯就十分鐘時間,到時間吃不完也不許吃了,剩了飯還要挨罰。這些年也沒怎麼仔細咂摸過飯菜的味道了。連北方人吃的大饅頭,我也能十分鐘吃掉三四個呢。”靜嫺一聽又有些着急“那你吃飽沒有呀?”照泉在旁邊勸:“這是在家裡,他隨時叫人弄了吃的就是,難道還能餓着他。”正海又探腦袋問:“二叔,你有槍嗎?一會兒讓我看看?”孫太太旁邊急了:“正海,那東西哪好隨便碰,弄不好要出人命的。”照石笑着說:“孫太太放心好了,我把子彈都取出來,空槍給他玩一會兒就是了。”
吃了晚飯,靜嫺讓人在紫藤架下襬了竹牀竹椅,洗好的水果。正海、浣竹和蓮舟三個在竹牀子上擺弄照石的手槍,照石在一旁端坐着看他們。不一會兒,照泉和靜嫺端着一壺綠豆湯也過來坐。照泉笑:“你在家裡也坐那麼板正,不累啊?”照石聳聳肩:“這不是習慣了麼?如今都不知道要怎麼樣歪在椅子上歇一會兒了。”照泉說:“我在湖南見你也天天這麼端坐着,還以爲你礙着老陳橫豎是你長官才這樣的。看起來,這軍校還真是能讓人脫一層皮啊。”照石說:“哪裡是脫一層皮,是脫胎換骨了。”說着,從三個孩子那裡拿起自己的手槍,“二叔給你們表演個厲害的。”說完三下兩下把槍拆成了零件,然後衝着浣竹:“拿你的手絹把二叔眼睛蒙上。”浣竹幫他蒙上眼睛,照石拿起桌上的零件開始裝槍,兩分鐘就大功告成。三個孩子都歡呼起來!靜嫺也在旁邊抿着嘴笑。月光灑下來,鋪成一層薄霧,甜美而芬芳,沁入每個人的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