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峰和照石見面沒過幾月,照石就收到了“兄病重,速返”的電報。照石心裡有些慌亂,國峰若不是碰上什麼特別棘手的事情,也不會冒這這樣的風險,請他回上海。照石謊稱家中有事,急匆匆買了火車票,下了火車才發覺,他根本無法聯繫上國峰。思前想後,他沒有回家,去找了德國大夫杜克先生。
杜克先生見到他倒是很熱情,高興地說:“嘿,沈先生,你的朋友恢復的很好,你要謝謝我啊。”照石禮貌地表示了感謝,並笑問:“我那個朋友診金付夠了吧。”杜克先生笑着說:“你太客氣了,你朋友說他一個窮教師,沒法來我這裡看病,他的診金不都是你出的嗎?”照石眼睛轉了轉,國峰這樣的,能裝成教什麼的教師呢,不一會兒心裡就有了答案。他跟杜克先生說:“唉,我這個朋友啊,原本教國文教的好好的。突然說我們中國人體質太差,要需要增強體質,改行做了體育老師,自然是掙的更少了。他是不是每次都走路來你的診所,車也不肯坐的?”杜克回答:“哦,你說的沒錯,他身上肌肉很健碩,一定是個不錯的體育老師。”
閒聊了一會兒,照石就告辭出來,在法租界離診所走路能到的學校只有兩所,只要在下午學生們上體育課的時候去看一下就知道了。
國峰見到照石只簡單寒暄了一下:“我就知道你能想辦法找到我。照石,有個緊急的事情,得找你來想想辦法。”照石問:“什麼緊急的事情,我能幫忙一定盡力。”國峰的眼睛裡都是紅血絲,看樣子幾個夜晚都沒有休息好,他焦急地說:“惲先生,惲代英先生被捕了。”
照石只覺得五雷轟頂,和顏悅色的惲先生,慷慨激昂的惲先生,如今身陷囹圄且生死未卜。照石拉住國峰問:“你快把前因後果講講清楚。”國峰說:“據我們掌握的消息,惲先生是去工廠跟工人代表交換情報的時候被捕的,他用了化名,警察應該不知道是他本人,只是以參與工人會議的名義抓起來的。”照石暗鬆了一口氣,至少現在看來,惲先生應該是性命無虞的,但他並沒有什麼思路可以營救。思考良久才和國峰說:“我家裡,跟警察局能打上招呼的,只有我姐夫。他如今正在粵軍參與反蔣,請他出面反而令人生疑。同學老師中間現在與我來往多的,只有閆教官和程楠。閆教官那裡不必說了,他若說上一句話,人家第一時間就懷疑上這個人的來路了。程楠跟淞滬警備司令部來往倒是很多,我就是擔心人靠不住。”國峰擺手:“他這次雖然放我一馬,但惲先生的事情不能出差錯,還是不要找他,他是校長黨羽,這個時候,必然站在另一邊的。”
照石抿抿嘴,深吸一口氣:“於今之計,倒是想辦法看看能不能把他轉到其他的監獄去,上海太危險了,惲先生在這兒工作過,這裡黃埔的學生也多,認識他的人太多了。”
國峰點頭:“你說的有道理,轉個地方這樣的事情相對好辦,也不會驚動什麼高層的人物,賄賂賄賂典獄長就辦得到。”
照石自與國峰告別後,心一直懸着,直到暑假裡,他才收到一封信,信中說:“兄所託
之事已辦妥。近日前往蘇州,望勿念。”仍是曉真的文字,看到這字,照石明白,惲先生被轉到蘇州去了。
儘管信上看不出什麼信息,他還是燒掉了信紙。聽到樓下有響動,他開了門,看到蓮舟鬼鬼祟祟的從外面回來,正要溜回房裡去。
“你站住!”客廳裡黑着燈,黑暗裡傳來的卻是靜嫺的聲音。照石頓時明白,蓮舟深夜不歸,靜嫺自然擔憂,無法入睡,一時間有些懊惱自己忽略了嫂娘。蓮舟聽見母親的聲音,哆嗦了一下,乖乖站住了。照石下了樓,打開客廳的燈,蓮舟被燈光晃了眼,皺了皺眉頭,擡眼看見二叔,心裡更加擔憂,二叔可沒有母親那麼好哄。照石一邊扶着靜嫺坐下一邊問:“你自己看看錶,現在幾點了?”蓮舟看看手錶,心虛地回答:“十,十,十一點了。”話沒說完,就被照石揪着領子在屁股後面踹了一腳,老老實實地跪在地上。
“晚上十點了還不回家,你玩瘋了你!說,你幹什麼去了!”蓮舟低頭:“我,我跟同學看戲去了。”“撒謊!”照石扭頭四下裡找東西,蓮舟知道二叔這是打算找了傢伙來揍他,趕緊說:“娘,娘,我沒撒謊,二叔你別,別。”照石轉過臉來問他:“大暑假的,戲班子都歇了伏了,誰唱戲給你看,還說沒撒謊!”蓮舟咬了咬嘴脣,下意識地把身體向靜嫺那邊偏了偏:“二叔,我真沒撒謊,梅博士訪美回來,在天蟾舞臺演一場《霸王別姬》就這一場,機會難得,我同學弄了票,叫我一起去的。他們認識天蟾的經理,又送了兩個大花籃,經理說看完戲帶我們去後臺見見真神,就耽擱了。散戲人太多,我也僱不上車,同學叫一起吃宵夜,坐他的汽車回來,就,就,就搞到這麼晚。”
照石想了想,似乎報紙上確實登了梅博士訪問回國的消息,也不疑有他,轉眼看了看靜嫺。靜嫺嘆了口氣,“去跟同學看看戲也不是不行,這麼晚回來得讓人多擔心,你這個孩子還真是缺教訓。”說完就扭頭上樓去了。剩下照石和蓮舟兩人面面相覷,照石點點蓮舟的腦門:“膽子越來越大了啊,還捧上戲子了。大晚上的還在外面鬼混,今天非好好收拾你不可!“說完就抓着蓮舟回房間。
兩人剛進門,就聽素絹在外面敲門說:”二爺,大奶奶說天晚了,讓早些休息,別吵到其他人。”照石心裡不免好笑,嫂娘真是不知要怎樣疼蓮舟纔好了,要在從前,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這麼晚纔回家。如今嘴上說是要好好教訓,心裡終究捨不得。蓮舟得了母親的尚方寶劍,膽子也大起來,“二叔二叔,您早點休息,明天一早我上您那兒請罪去還不行嗎。”照石看着這母子二人又好氣又好笑,照蓮舟屁股上拍了兩巴掌:“趕緊睡覺,我也管不了你,明兒一早上你娘那兒請罪去。”蓮舟只管哎喲了兩聲,“是是是,我知道了,二叔晚安。”
蓮舟此時根本無法入睡,他也顧不上擔憂明早的事情,還在心裡回味今晚的激動。在前往光華書局的日子裡,蓮舟讀了很多書籍,瞭解到這世上有很多人有着偉大的理想,他們爲了讓更多的人獲得平等和自由,甘願犧牲自己的一切。每當讀到這些閃着光輝的文字,他就激動的不能自已,他不想總做家裡的小少爺,不願意別人說他是個長不大的孩子。他也有理想,有想要爲之奮鬥的事業。從前他只是想與要好的朋友阿南一起工作,可是阿南說那不一樣,因爲這個不平等的世界註定了他們一個是老闆一個是工人。其實,在蓮舟看來,這世上的不公平,還不只這些。他的父親花天酒地,而母親只能獨守空房;他是沈家錦衣玉食的小少爺,而他的親孃卻不能邁進公館哪怕一步;他母親是儀態萬方的大奶奶,而素絹這樣的丫鬟只能跪在母親腳下求一口飯吃。他眼中所見的現實如血色般蔓延,揮之不去。如今,蓮舟已經決定,他要與姨娘、與阿南這些被公平踐踏過的人一起並肩作戰,爭取他們共同的平等。
今天晚上,他的姨娘,或者他現在應該叫她顧曉真同志,告訴他,他們已經準備發展他做外圍工作,他要好好表現,成爲他們當中的一員。蓮舟的心裡也在爲姨娘高興,她有了信仰才這樣熱情而堅定,願意爲理想和事業付出,這是姨娘比他親孃幸運的地方。他的親孃只能在失去男人之後,蕭索而灰暗地活着,永遠沒有機會像姨娘一樣爭取應有的生活,最終卻在敵人的魔掌下無辜地死去。蓮舟知道自己並不是爲了親孃無辜喪命的仇恨而參與鬥爭,但他覺得自己不懼怕危險,他願意用自己的生命換一個安樂祥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