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人懸着的心都稍稍放下,桑枝過來說:“我託人給家裡找了個丫頭,過了年就十六歲了。上午回了二奶奶,說可以,現在人來了,正好家裡人都在,要不要領來見見。”靜嫺點頭,“你帶了來吧,我瞧一眼就走,有什麼話,讓二奶奶問就是了。做活的事情,你看着安排。”
少時,桑枝領着個小姑娘過來,頭髮梳的很光,在腦後結成一根長辮子,穿着白底碎花的棉布小襖,袖子只到胳膊肘,露出雪白的腕子。下面是靛藍的粗布長褲和家常的布鞋,露着腳踝,腳踝上還有端午節時繫上的五彩繩。這姑娘微低着頭,靜嫺打量了一下,桑枝捏了捏她的手:“給大奶奶請安。”姑娘屈了一膝,擡頭看了靜嫺一眼,道了一聲:“給大奶奶請安。”這小姑娘眼睛不很大,眼角上翹,是個喜氣洋洋的模樣,眼眸中精光閃亮,靜嫺皺了皺眉問:“叫什麼?”桑枝在一旁賠笑道:“窮人家的姑娘,哪有像樣的名字,大奶奶給起一個。靜嫺轉頭看向蘭心:”回頭問二奶奶就是了。”家裡的事,既然託了蘭心,她不想多管,免得讓蘭心不好做,說完便起身要回房去。剛邁出了兩步,就聽蓮舟大叫一聲:“怎麼是你!”手裡的小說也扔在地上。
轉身看去,只見那小姑娘跟蓮舟四目相對,兩人都呆呆的站着。靜嫺忙將蓮舟攬在懷裡:“怎麼了?你認識這姑娘,在哪見過?”蓮舟平復了一下心緒,低聲說:“在福州路那兒,是她上學校門口跟我說我娘,嗯,不,嗯,就是我親孃病了,讓我去瞧瞧。”
靜嫺忽地站起身來,“你們是怎麼辦事的?”蘭心如今當了家,但完全不明白出了什麼問題,不知道要怎樣解釋。桑枝見靜嫺動了怒,低着頭不敢說話。靜嫺不好衝着蘭心發火,只得指着桑枝疾言厲色:“你也是我身邊的老人了,堂子裡的人也敢往家裡領?二奶奶不明白這裡頭的事,難道你也不明白?還是說,你不知道這丫頭的的底細?不打聽明白底細的人也能用嗎?我這些年是白教了你,這樣子的敷衍我!我這裡的事,你要是做不來,那便不用做了,捲鋪蓋回去!”
桑枝原是靜嫺陪嫁的大丫頭,自小也是閨閣裡嬌養,不過是跟着小姐弄粉調朱。靜嫺當了家以後,她也是大奶奶身邊的三頭六臂,連姨娘曉真也要多讓她半分。後來雖然丈夫早逝,也算是掌櫃的當家娘子,這些年來哪有人說過這樣的重話,一時又羞又怕,跪下道:“大奶奶,我也是看這姑娘可憐,才一時鬼迷心竅辦了錯事。您饒我這回,別趕我走。”
靜嫺與桑枝情同姐妹,說讓她走人也是句氣話,只是一句話出口,卻不好收回了。照泉本是嫁人的姑奶奶,孃家的事不好多管,只是這些年來靜嫺內外交困,不得不求她幫襯。她四下看看,蘭心是剛管家的新媳婦,照石又一向唯命是從,蓮舟是個半大小子,浣竹和正海吃了飯就在房間裡嘀咕自己的事,這會兒也沒露過面,只得她這個姑奶奶出面了。
她扶了靜嫺坐下:“你這樣一個人,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爲個丫頭生這麼大的氣。蓮舟,去給你娘倒杯茶來順順氣。”接着扶起跪在地上的桑枝,笑了笑:“你大小姐不過一句氣話,瞧就嚇的這個樣子。這家裡攆了誰走也得留下你呢,一會兒伺候她睡下的時候,好好的陪個不是”說完看着靜嫺:“你的大丫頭,你要打要罵,自己屋裡分證去,在客廳裡總得給點臉面啊。就算桑枝這事情辦得不好,如今是蘭心當了家,也得給新二奶奶面子不是。”說完就給蘭心出主意:“這事情還得你做主,讓這丫頭住一晚,明早打發了,再尋合適的。桑枝這邊你只管扣她的月錢,過不下去的時候,你嫂娘自有體己拿給她。”
說是蘭心做主,照泉已經給了收尾的方案,讓不知所措的蘭心心裡也有了底。
一場風波就要過去,沒想到,那小丫頭卻突然跪下大哭起來:“大奶奶,我求求您,行行好,別趕我走啊。我也是乾乾淨淨的女孩子啊。”靜嫺聽的心煩,就要離開,卻被那丫頭一把抱住小腿,饒是怎樣,靜嫺也做不出把人踢開的事情。
小丫頭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照泉把她拉起來,遞了個手絹過去:“你說吧,有什麼事情都說出來。”小丫頭說:“我爹孃都死了,舅舅把我賣到那個地方去的。小時候也就是伺候那些人,替他們跑腿。蓮舟少爺的娘是好人,看我吃不飽,總給我錢讓我買包子,我才替她跑腿做事情。上個月,他們,他們讓我跟一個不認識的大鬍子睡覺,我害怕,就跑了。弄堂口那個綢布店的老闆說你們家裡找個丫頭,才送我來的。你們別趕我走,我沒處去會餓死的。堂子裡逃跑的人給抓回去,也會被他們打死。大奶奶您行行好,留下我吧,我不想死,我什麼都會做。”說着說着,眼淚又噼裡啪啦地掉下來。
蓮舟認識她,也曾得她幫忙做飯煎藥,聽了就十分不忍,可憐巴巴地望着靜嫺叫了一聲:“娘。”“你閉嘴!”卻被靜嫺一句話嚇的縮了回去。
蘭心這樣的大小姐,只見過豪華浪漫,哪聽過這樣的人間悲劇,彷彿小說裡的情節立時變做現實,心裡難過極了,甩開照石緊緊拉着的手上前:“嫂娘,咱們不能再把這個姑娘推進火坑裡啊,就留下她吧。妓院煙館做的惡,帳也不能算在他們頭上,他們也是受害者。”
照石擔心蘭心不知情由,再傷害到靜嫺,要讓她噤聲。靜嫺卻幽幽嘆氣:“如今你當家,你看着辦吧。”說完環顧衆人一眼,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不許她進爺們的書房,但凡進去一步,立即攆走。”
說完便匆匆地上樓去,照泉使個眼色,桑枝也趕忙跟着回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