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舟和冷先生一起躺在牀上,他並不知道,身旁躺着的就是他的親生父親。而他的父親卻有抱住自己兒子的衝動。隔壁房裡的小趙還在哼哼,冷先生搖着頭說:“唉,這小少爺真是沒吃過苦,受過疼,這就不行了。你知道那筱老闆,我給他接腿的時候,年紀比這小趙還小呢。他的傷腿已經長上了,硬是掰斷了又重新接的,硬咬着牙一聲不吭。誰能想到那麼文文弱弱,妖妖嬈嬈的一個人,心裡頭那麼強。唉,他命苦,比不得你們這些少爺。”蓮舟撅了噘嘴:“我也沒斷過腿,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忍住,但肯定不是所有人都像小趙那樣的。哎,你知道嗎?我二叔胳膊上中過子彈,他肯定也沒哭。嗯,我嬸孃也中過,她還是女人呢,而且那會兒也就和我這麼大,他們都很堅強的。”
冷先生翻了個身,看着蓮舟:“那你呢,你堅強嗎?”蓮舟搖頭:“我不知道。我大概沒小趙那麼怕疼,小時候調皮,總捱打,也哭,但不是怕疼,是怕我娘和我二叔生氣。慧秋出事的時候,我很難過,但是我覺得自己能面對。她都不怕,她都能堅持,我也能,我能堅持到她回來。”冷先生點頭:“嗯,我瞧着那慧秋是個好姑娘,你等着她吧,娶她回去。”
一會兒,兩人無話,就要睡去。冷先生剛要起身關燈,蓮舟在一旁輕輕地說:“唔,能不能別關燈?我不太習慣。”冷先生無聲地笑了笑,打開了書桌上的檯燈,把房間的燈關掉了。或許,從小離開爹孃的孩子就是這樣沒有安全感的吧。
當局和學生之間的拉鋸戰纔剛剛開始,九號過後,學生們又開始了一輪罷X課。政府卻下令軍警封鎖了一批學校,還惡狠狠地宣佈將於十二月十六日成立冀察政務委員會。學生們更加憤怒,學聯開始計劃組織十六號的大遊X行。這一次,大家有了經驗,各校制定了行動路線和匯合路線,並準備在天橋召開市民大會,號召更多的人蔘與。
十六號一早就颳起了西北風,陰沉的天氣籠罩着整個北平城。蓮舟醒來看了看天,還黑的厲害,又看看手錶,已經七點多鐘了。宿舍裡的同學漸次醒來,大家都準備去集合。他們有了上次被鎖在學校裡的經驗,決定把集合地點設置在校門外。很快,比九號更具規模的隊伍浩浩蕩蕩地往天橋走去。天氣太冷了,同學們互相挽着手,一會兒手就凍僵了,於是他們胳膊挽着胳膊,身體挨着身體,在隊伍中前進。
上午十點市民大會準時召開,會場上不光有上萬的學生,更有幾萬市民,烏壓壓的一片。每個人都攥緊了拳頭,爲瘋狂的侵略者,也爲罪惡的政府。軍警爲了衝散集會的人羣,調來了消防車,用消防龍頭射向會場。刺骨的冷水像是在人羣的怒火中潑進了汽油,人們憤怒地衝向劊子手。冷水混着泥土幾乎將一雙雙棉鞋、皮鞋都凍在地上,雖然腳下打着滑,人們還是不斷地前進。
市民們不再躲在家裡,拎着家裡的茶杯暖水壺上了街。蓮舟從一位穿着青布棉襖的大媽手裡接過茶碗,喝了一口滾熱的茶水,從頭到腳才恢復了知覺。他道了聲謝謝轉身離開,還聽見大媽在後面喊:“小夥子,慢點跑,當心路滑!”
沒想到一語成讖,蓮舟在與一個警察廝打時,腳下打滑,被警棍打中了後腦,暈過去了。
蓮舟再醒過來時,他已被關進了東交民巷的警察局,這裡離正海和浣竹來看他時住的六國飯店只有一步之遙。
蓮舟看了看跟他一起被抓進來的學生,還好,沒有認識的,起碼不至於在這裡被互相攀咬。他暗自籌謀了一下,有了主意,拿出了公子哥兒的派頭。
他被帶到審訊室,“叫什麼?
“沈蓮舟”
“哪個學校的?”
“北大”
“學什麼”
“西方文學”
“住那個宿舍?”
“五齋二零七”
“爲什麼參加動亂活動?”
“長官,這是請願,不是動亂。大家都來,我不來行嗎?”
警察也沒那麼容易上當“我看你鬧的挺歡啊!說,是不是共產黨?”
“誰是共產黨,你這種窮警察纔是共產黨呢!共產黨都是窮光蛋,哼!”
警察擡手就是一巴掌“你小子,罵誰呢!”
蓮舟捂着臉“你敢打我,你等着,本少爺饒不了你,你也不打聽打聽我是誰。”警察揮手又要打,蓮舟脖子一縮,躲到一邊。警察嗤笑一聲“臭小子,跟我犟。有本事別慫啊!”話雖這麼說,卻沒繼續,他琢磨這小子沒準真是個世家少爺,那幫不開眼的怎麼把他弄來了。他起身出去向長官彙報“這小子大概是個世家少爺,好像有點背景。”警長看了看供詞,“去宿舍搜!”
警察在宿舍裡搜了半天沒有什麼可疑文件,衣物用品卻不是上海貨就是法國貨,看起來還真是個世家少爺。宿舍裡的其他同學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只是說蓮舟並不是天天住在宿舍裡的。警長也不敢輕易得罪蓮舟這個世家少爺,本來打算若是有人保釋就放了他,沒想到上峰下令:”所有逮捕的學生都要嚴格審查,在上面批准之前,一個都不許放。”
浣竹雖然已有六個多月的身孕,然而並不像頭一胎那樣的緊張,還時常去工作。更重要的是,正海一面爲家裡的產業奔忙,一面又有藍衣社的任務。浣竹已經成了他的秘密電報員——雖然這在藍衣社看來也是一件違反家規的事情。正海卻極喜歡看浣竹收報發報,跳躍的發報機在浣竹的手下,簡直如同鋼琴的琴鍵一般,彷彿經她手裡敲出來的,都是一串音符。正海常笑:“我以爲自己電報課程已經很優秀了,浣竹你簡直就是天才。”浣竹也極喜歡滴滴答答的電碼,她發現這世界上真是有很多中代替語言的方式。有時候,她會趴在書桌上看着正海,用手指在桌面上敲出電碼,兩人不用張嘴說一句話,一切都心領神會了。
浣竹坐在設計臺前修改春季成衣的新款,休息室裡的收報機突然有了提示。浣竹轉進休息室,插上門,戴上耳機幫正海收報。然而這一次,她決定銷燬收到的電文,她在北平學X運的調查名單中看到了沈蓮舟的名字。
北平的學生關了幾天,當局終於扛不住巨大的社會輿論,準備放人了。蓮舟這樣家世顯赫的學生自然在第一批保釋名單之中。既然是保釋,總得家裡出面,蓮舟也顧不得那麼多,讓人通知北平沈記的李掌櫃來接他。要花一筆錢倒是小時,但這麼大的事情李掌櫃哪敢瞞着靜嫺。蓮舟也知道這樣的事情瞞不過家裡,不過也就是回去挨頓打的事,他倒也沒放在心上。而看守的警察叫了他的名字,讓他出來的時候,卻嘀咕了一句:“你爹來接你,趕緊走吧。”蓮舟以爲是李掌櫃親自來了,沒想到警察局門口站着的竟是冷先生。
蓮舟見了冷先生,“您怎麼來了?”冷先生看了看他,除了身上臉上髒兮兮的,倒也沒什麼別的問題:“你這個孩子,還真是不讓人省心。你原本說好晚上要回取燈衚衕去的,也沒回去,我上你學校打聽了一下,別人都說不知道,後來才說當天抓了幾十個學生,你們學校好像有你。我就趕到警察局來,一聽說能保釋,趕緊湊錢把你接出來。”蓮舟愣住:“您從哪兒湊了這麼多錢?若是借了別人的可就不好了,我這兒還有錢,得趕緊還上。”冷先生擺擺手:“你還是肯定得還的,不過也不用太着急,恐怕得找個合適的日子,置一桌酒才情的動?”蓮舟更加不明白:“這是哪路大神?怎麼換他錢還要這樣,大不了給一份利息就是啊。”冷先生道:“不是別的,這人啊,你這年輕小夥子不好見着。我說的是疊翠樓的玉蝶春,筱老闆的那些家當,有一半都留給她了。”
蓮舟聽了只得點頭:“行,那改日您出面請她,我做東就是。她那樣的人掙錢不容易,我更不能欠着了。請在全聚德還是豐澤園,您看着辦。人得叫出來,不能在她們那兒吃酒,那地方,我不能去。”冷先生打量了一下蓮舟:“那個地方,你這樣的人去才正當年,怎麼倒不能去了。”蓮舟不好意思了一下:“我娘規矩大,不許去那地方的,那地方人多眼雜萬一有人認出我來,讓我娘知道了,我再不用回上海去的。”冷先生比蓮舟更清楚這是爲什麼,他不再說話,跟蓮舟一起回了取燈衚衕。
李掌櫃這裡卻着了慌,他帶了錢去領人,竟然撲了個空。警察說蓮舟已經讓人接走了,開始以爲是靜嫺還委託了別人,打了電話到上海才知道並沒有別人知道。李掌櫃聽靜嫺那邊的聲音也慌亂起來,才趕忙安慰:“您先別急,我這就上警察局打聽,看是誰接走了小少爺。”
靜嫺在家裡坐立不安,又沒人商量。蓮舟的事情,她跟誰都沒提起過,他知道這個家裡已經不是從前兄友弟恭的和睦景象,蓮舟前途未卜之時,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直到李掌櫃又打電話過來,“董事長,警長說小少爺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接走的,那人說是他爹。我去查了他登記的表格,證件上的名字確實是沈照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