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石一時不知道要怎樣表達,直想過去跟姐姐擁抱,又礙於長官在側,他突然立正,衝着姐姐和姐夫敬了個軍禮。照泉此時再也崩不住,顧不得有外人在場,摟着照石就掉下淚來。陳象藩拍拍他二人的背,小聲說:“你們姐弟在這兒敘舊,我們兩人出去走走。”待姐夫和師長都出去,參謀幫他們帶上門,姐弟二人又一次相擁而泣。照泉捧着弟弟的臉,從頭看到腳,一邊看一邊唸叨:“唉,也瘦了,也黑了。”照石不以爲然“姐,我沒瘦,結實了好多呢。我現在一頓飯能吃四個饅頭,回頭家裡都供不起我了。”照泉突然又一巴掌拍在照石身上,“你還敢提家裡,你這個死小子,膽子真夠大的,還敢離家出走了。等你再回家去,看你大嫂不打斷你的腿。”她一邊說,一邊用拳頭錘着照石的胸口,照石也不躲,讓姐姐錘了兩下後,才握住照泉的手問:“姐,我大嫂她還挺好的吧。”照泉點點頭:“家裡的生意倒是越做越大,可大嫂身邊也沒個像樣的幫手,還是自己一力撐着,好在這麼多年也這樣過來了。就是天天擔心你,別看她嘴上不說,心裡在意的跟什麼似的。正海寫給你的信,她都要親自過了目,字斟句酌的。自從你說學校裡一百多人蓋幾條棉被,你大嫂當着孩子們的面還不說,後來見了我就哭。她跟我說呀,她掙蹦了了這麼多年,都是打理沈家的紡織業務,到頭來自己弟弟蓋不上一條棉被,連心灰意冷這樣的詞兒都說出來了。你大哥離家那麼多年不回來,我也沒聽她說過心灰意冷這樣的話。”
照石越聽越難過,覺得自己終究還是對不起教養他長大的大嫂,雖然當初不告而別是萬不得已,然而跟家裡訴苦這件事終究是自己做的不妥當了。一時半會兒竟也沒什麼主意,可憐巴巴地看着照泉“姐,我。”照泉從來都是直腸子“你看我也沒用,我也沒法幫你拿主意。嗐,反正大嫂是個明白人,你那套家國天下,忠孝不兩全的說辭,還不是她教的?她心裡跟明鏡兒似的呢!回頭到你回家那天,是賠禮是請罪,你自己看着辦,打你罵你你受着就是了。”照石也只得低頭稱是。照泉再次看着弟弟,眼睛都捨不得眨一下,似乎一旦眼睛閉上,眼前的這個人兒就突然不見了。房間裡生着個爐子,爐子上坐着個水壺,水開了,咕嘟咕嘟地響着。照石站起身來,拎着水壺給姐姐續水,他背向照泉,背影高大而挺拔,窗外傳來士兵操練的口號聲。照泉接過弟弟手裡的水杯,照石又伸手去軍褲口袋裡想要摸手絹出來,但是並沒有摸到。照泉明白他的意思,自己用手絹擦了擦還掛在腮邊的淚水。照石不好意思地笑笑:“你看,當了兵就沒的講究了,身上連個手絹都沒有,什麼血啊汗啊,都是拿袖子一摸就完事。”照泉抿着嘴,歪着腦袋看着弟弟,半晌才說:“原本是多英俊的一個書生,這下可好,竟要變成個猛張飛了。”照石笑道:“姐,這你說的就不對了,你弟弟我怎麼也是那白袍銀甲的馬孟起啊!”
一來姐弟倆許久未見,二來經歷過沙場生死,見到親人自然有說不完的話,不知不覺日頭都偏西了。師長和陳象藩回到辦公室,師長笑着說:“老弟,人我給你送到了,你這就帶回去吧。我這兒剛安頓下來,鍋碗瓢盆也不齊備,今天就不留你們吃飯了,改日一定請客。”照石聽了這話就愣了,帶回去是什麼意思?要把他帶哪兒去?軍長拿出抽屜裡的一份文件遞給照石:“小沈,到了第八軍也要好好幹啊,可不能丟咱們第四軍和黃埔學生的臉啊。”照石低頭一看,正是一紙調令,調他前往第八軍教導師任少校參謀,文件上師長的一欄簽着陳象藩的大名。照石明白這一定是家裡的意思,十分委屈,擡眼叫:“姐夫,這算什麼。”陳象藩一瞪眼,“叫什麼姐夫,這是軍令,我是你長官!”照石心裡再有一百個不願意,也知道軍令難違,只能立正敬禮“是,長官!沈照石定不辜負長官栽培。”照泉有些不耐煩,“行啦行啦,在這兒充什麼長官,沒的讓人笑話!”三人向師長道了謝,告辭而去。
一路上,照石都一言不發,照泉明白他心中所想,但她不願意看着自己的弟弟攻城拔寨,在教導師的師部當參謀就安全多了。她就這一個弟弟,不能爲他做更多的事。照石覺得有團棉花堵在胸口上,渾身不舒服。他本以爲自己鼓起最大的勇氣離開家,也算是脫離了大嫂的羽翼,逐漸的成長了,沒想到拐了這麼大一個彎,又回到了姐姐姐夫的保X護X傘下。陳象藩在一旁說,“你小子畢業才幾天,你那幫同學大多數都還是連排幹部,你這一下子就少校了,還老大不願意跟誰欠了你十吊錢似的。”照石撇撇嘴:“我又不是跑到部隊當官來的。”但畢竟陳象藩如今竟是頂頭上司,他也不敢多說,只能看着照泉說:“姐,我寧願回去當我的中尉黨代表,靠家裡人提拔,臉上有什麼光彩!”陳象藩也不依不饒:“你還別存了回去的心,你要回去了,你姐不得跟我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就你這樣的,上哪去我也能把你撈回來,老子這麼多人改旗易幟跟了國民革命軍,要個小參謀的人情,誰都得給!”照泉此時也拉下臉來,“聽你姐夫的,少廢話!”
到了第八軍,軍部的各路人馬聽說照石是陳象藩的小舅子,就一定要搞個歡迎會。照石也知道這些人無非是爲了巴結拉攏姐夫,只得強裝笑臉逐個應付。第八軍與第四軍不同,拿下長沙後就在當地駐防,軍部直接放在了趙恆惕的省政府院內,如陳象藩一般的高級軍官也都在長沙市裡安了家。照泉從來是個大方的人,這些年來隨着丈夫輾轉武漢、上海、長沙幾地,也並不迴避軍隊裡的那些人,十分坦然地一起坐在餐桌上,自如地應對那些人的敬酒和恭維。照泉出嫁時照石還小,後來只覺得自己的大姐跟各家的姑奶奶一樣回到家來都是厲害角色,如今纔算見識了姐姐在場面上的老辣。第八軍里人人知道陳師長是個怕老婆的,也有一幫好事之人常說要替陳師長打個抱不平。一個副師長舉着酒杯向照泉笑言:“令弟看起來跟嫂子可不像一家人,這麼文質彬彬的,像個學生。”照泉一仰脖喝了自己杯子裡的酒回說:“你這話什麼意思?是說我不配當你嫂子,還是說我們家照石不配幹你們這個參謀?我可告訴你,我們家照石從復旦中文系投筆從戎上了黃埔,無論文武都是拔尖兒的。”那人忙說:“那是那是,照石老弟文武雙全,我們也早有耳聞,不然也不能巴巴兒地調來我們這兒管訓練啊。”照泉眯着眼睛問:“哦,那就是說我配不上老陳了唄。可不是麼,年輕漂亮那會兒也就能嫁個團長,如今人家當了師長,我也人老珠黃了,差的遠了。”陳象藩當着同僚和小舅子的面有些下不來臺,用胳膊肘碰碰照泉:“當着照石的面你說這個幹嘛?”照泉笑:“人家說我配不上你,我都沒惱,你惱什麼?”剛挑起話頭的那位有些不好意思,照泉卻把酒瓶放在照石的面前,“長官都誇你文武雙全了,還不趕緊敬杯酒?”照石這才慌忙倒上酒,跟那人輕碰了一下,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