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嫂二人唸叨完曉真,照泉卻又來了精神“我這次回上海,也打算出來做點事情,不知道你這個董事長有什麼生意可以給我分分的?”靜嫺撇嘴:“爹也留了好些鋪子給你,到我這來打什麼秋風。”照泉說,“嗨,那些鋪子,我也沒怎麼好好打理,倒有心委託到你這邊,每年給我留些利錢就行,還就怕你看不上呢。”靜嫺笑了“是,你手裡都是錢莊,這分金掰兩的生意恐怕還真不是你能做的。我這兒有一樁事想託了你,恐怕你是喜歡的。”照泉原是歪在沙發上,聽了這話立即坐起身子:“你快說,什麼事兒。那些破錢莊子,回頭我讓掌櫃的來跟你說。”靜嫺問她:“你知不知道上海有個平民女校,是半工半讀性質的,上半天學習,下半天做工。你知道咱們家的廠子都是紡紗、繅絲、製衣的活兒,有好些女工,因此我想仿着這個平民女校辦一個女工學校。可以讓廠子裡這些女工多讀讀書,若是有那麼幾個能讀下來了的,或許將來就有了進身之路,不必在廠裡出力氣,也能做些秘書的工作了。其他工人家裡的女兒願意來讀書的也好,識幾個字,總比睜眼瞎強。將來咱們再招工,也優先從這學校裡的學生中選。你這樣能說會道又愛熱鬧的人,去管這宗事情怎麼樣?”照泉從沙發上站起來,雙手拍着她的肩膀:“靜嫺啊靜嫺,你果然不是個普通的女流之輩,要開學校,打算教出百十來個顧曉真啊還是沈照石啊?”
正說着,照石從學校裡回來了,一進門就問:“大姐,你揹着我說什麼呢?”照泉笑着跟他說了靜嫺的計劃,照石驚喜地看着大嫂:“您真是太偉大了,我都不知道說什麼好,真想給您行個大禮。”靜嫺笑道:“別跟我貧嘴,你從小大,我什麼禮沒受過,這會兒不用你三跪九叩呢,回頭學校真要開起來了,你老老實實地去給我當教書的先生比什麼都強。這主意我早有了,一直沒有工夫弄起來,如今你大姐回來了,我纔有了幫手,你也多幫幫你大姐。”照泉得意地望着弟弟:“你明白我上回回來時跟你說的那些話了吧。你大嫂若是個男人,必定是個爲官做宰的料。要我說,這皇帝沒了真是好事,不然她這樣的無非是在家裡理家看帳,這樣的本事可往哪裡使呢?”靜嫺在一旁說:“你們姐弟倆不用在我這兒一唱一和,若是學校辦不好,我也拿出當家人的威嚴來,唯你們兩人是問!”照石點頭“這個沒問題,我可以組織學校的同學都來教課,什麼專業的都有。要不,乾脆,大姐你就把文化教學的事情交給我吧。”
照泉是個雷厲風行的性子,又常隨着陳象藩在官場上走動,認識的場面人物也多。女工學校開學的那一天,教育廳和紡織同業公會都派了人來剪綵。陳象藩在照泉的要求下,老老實實掏腰包捐了一批桌椅,還派了一個連的士兵來給搬好擦淨。原本教師們都推照石作爲代表在開學典禮上講話,照石卻說:“我建議請個女教師講話吧,既然是女工學校,也讓學生們看到,努力讀書將來也是可以做女先生的。”最終,大家推了教英文的老師祝蘭心,這個姑娘便是五四時照石曾在講臺上見過的那個,他父親正是商業儲蓄銀行的董事長,照石在慈善酒會上也曾有一面之緣。蘭心如今在復旦大學外語系讀書,與照石成了校友。照石在學校裡成立一個“女工扶助社”蘭心看了校園裡張貼的啓事,第一個來報名。照石一眼就認出了她,如今年紀大了兩歲,愈發也亭亭玉立,微微笑起來的時候,那對酒窩顯得愈發羞澀。然而這個看起來文質彬彬的姑娘站在主席臺上倒一點也不怯場。照泉在臺下推推靜嫺:“這個姑娘不錯,說起話來乾淨利索,我就見不得小姑年說話低頭跟蚊子哼哼似的。這姑娘是誰家的,你認識嗎?”靜嫺笑笑,湊在照泉的耳邊悄悄說了蘭心的家世,照泉激動起來,推着靜嫺說:”哎呀,趕緊娶回來做二奶奶呀。“靜嫺把食指比在嘴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轉過臉來卻看見照石正對大姐橫眉怒目,看到大嫂望過來,他又乖乖地收斂了目光,正襟危坐看着臺上。
女工學校是業餘學校,主要是晚上和休息日上課,女工扶助社下設了義務教學組,由蘭心負責組織學生們輪流去教文化課,照石也每週一、三晚上教國文,還帶着正海、浣竹和蓮舟三個小的都去。他跟靜嫺商量:“讓這幾個小傢伙也見識見識貧苦人的生活。”正海已經上中學了,每次去女工學校都是一副小助教的嚴肅表情,幫二叔拿着教案教具,還能幫忙批作業。很多女工如果來上課就沒法照顧孩子,因此照泉同意他們可以帶孩子來學校。浣竹和蓮舟每次做好功課後就在院子裡跟那些孩子們玩鬧,十分開心。小孩子在院子裡嬉鬧,總免不了你追我趕,一個叫阿南的孩子摔了一跤,褲子膝蓋上破了兩個大洞。那孩子摔倒的時候倒沒哭,看到褲子破了,卻傷心起來。蓮舟跑去安慰他“我也摔過跤的,一會兒就不疼了,你別哭了。”阿南啜泣着:
“我娘新做的褲子,剛穿兩天就摔破了,給她看見了肯定要揍我。”蓮舟瞪着眼睛,不敢相信。每次他摔了跤,姨娘把他摟在懷裡,還要過去拍打地面,怨地面把他磕着了。哪有這樣被摔疼的人還要捱打的。蓮舟左思右想,把阿南拉到一棵大樹後面,“你快把褲子脫下來,咱們換換,這樣你娘就不會打你了。”阿南眨眨眼,好像也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就跟蓮舟換了褲子。
回去的車上,浣竹和正海一邊一個戳着蓮舟褲子上的洞,蓮舟癢癢的呵呵直笑。照石坐在前排扭頭過來說:“你還笑,阿南這會兒肯定在家哭呢。他娘我認識,最是要強的一個人,肯定不會讓他要你的褲子,他又白白丟了這條新褲子,這頓打是躲不過去了。”蓮舟纔想起來今天在院子裡的困惑,“二叔,阿南摔了一跤,他娘怎麼還要打他。”照石說:“他娘要做好久的工才能給他做條新褲子,還等着他穿不下了給他弟弟穿呢。這可好,才兩天,新褲子就沒了。有些人家裡日子艱難,要不怎麼從小教育你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這下知道小時候不吃胡蘿蔔你娘讓你在餐廳罰跪沒冤枉你吧。多少孩子還吃不上一口用油炒過的胡蘿蔔呢。”蓮舟聽了二叔的話,咬着嘴脣不吭聲了。
回到家裡,浣竹卻拉着蓮舟到房間裡把褲子換下來,自己把那條破褲子拿走了。過了兩天,浣竹把褲子拿給蓮舟看,藍色的褲子上繡了兩隻白色的小船,擋住了那個破洞,蓮舟拍着手直笑,兩人舉着那條褲子在客廳裡又跑又跳。靜嫺回到家來,笑他們倆“舉着個褲子跑來跑去的像什麼!”蓮舟跑過來,“娘,你快把我們小時候的衣服都找出來,明天帶去女工學校,我都送給阿南的弟弟,正海哥哥小時候的褲子,阿南肯定也能穿的。”照石也從書房裡出來“大嫂,乾脆我們發起一輪募捐吧。”靜嫺搖搖頭“募捐的事情得從長計議。窮人也是有尊嚴的,特別是在女工學校讀書的這些人,都是希望能通過自己的力量改善生活,而不是等人施捨。不過,能讓咱們家的孩子們知道生活艱難,我這個學校還真沒白辦。”說完,靜嫺摟着浣竹,在她臉上親了親,“說起來是件小事,我看這次浣竹辦的最好,明天去把這條褲子還給阿南,他肯定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