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舟從小到大,捱過罵捱過打,靜嫺卻從沒跟他說過這樣的狠話,呆愣在一旁不知道說什麼纔好。倒是照石過來,踢他一腳:“去外面跪着去,別在這兒礙眼,氣着你娘。”
蓮舟出去了,靜嫺卻始終解不開心裡的結,而且照昨天晚上照石的反應,照石也是知道沈照鬆的事情的,怎麼到了蓮舟這裡都變了樣呢?蓮舟到底有沒有說謊,那冷先生究竟是誰呢?蘭心扶着靜嫺重又靠在牀上,又喂她喝了些水。靜嫺躺一會兒才道:”蘭心,去打電話,叫正海回來。”
正海回來時,看見門口跪着的蓮舟,愣了一下。孫太太格外盼望浣竹這回能生個兒子,常常讓他們小兩口回孫家去住,他近日不在家,不知道靜嫺急匆匆叫他回來是什麼事,又看見蓮舟突然回來了,更加疑惑。蓮舟看到正海,只得硬生生地打了個招呼,卻沒有跟他交換任何眼神。
正海進門看見靜嫺躺着,也忙說:“娘,怎麼身體不舒服了。要不我把意芳也接回那邊去,孩子太小,在這兒影響您休息。”靜嫺擺着手:“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不用往孩子身上推,囡囡是桑枝帶着,一會兒你去瞧瞧。我問你,你去北平的時候是不是認識一個姓冷的?那是個什麼人?”正海點頭:“是,是一個京城名角兒的跟包。”
“只是個跟包嗎?沒這麼簡單吧?”
正海好像忽然明白蓮舟爲什麼跪在門外,只得低了頭:“是,他是蓮舟的爹。”這下,彷彿一顆炸彈在蓮舟面前爆炸,一時間耳邊一陣淒厲的鳴叫,眼前也只剩白光閃現。房內的空氣凝固了,時間也靜止了,所有人都看着蓮舟瞪着眼睛,半晌說不出話。整個人癡癡傻傻,也不再跪着,走進屋裡,坐在靜嫺牀邊問:“娘,剛纔哥哥說什麼?我沒聽清,誰是我爹?”正海此時一頭霧水,蓮舟魂不守舍,而靜嫺照石和蘭心此時都明白了,那個冷先生就是沈照鬆,但他瞞着身份和蓮舟住在一個院裡,蓮舟並不知情。
靜嫺讓蓮舟坐在自己身旁,把他的手拉在懷裡,問正海:“你是怎麼知道的?”正海腦子裡有幾千個問號,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他知道絕不能讓蓮舟和靜嫺知道他的身份,只得想辦法往照石身上推——至少照石會幫他瞞着,而且照石知道發生了什麼。
“就是我打從北平回來以後,蓮舟放假回來,成績不好,跟二叔說是因爲捧一個唱戲的筱鸞秋。他認識那個筱老闆,是因爲我帶他上李掌櫃家聽堂會,爲這個事,二叔把我們兩個都教訓一頓。我怕再被蓮舟連累,就讓二叔在北平找人盯着蓮舟,怕他再闖禍,結果發現他沒住學校裡。我跟二叔都嚇壞了,才接着讓人一直盯着,結果被那個,啊,冷先生髮現了,他跟盯梢的人說他是蓮舟的爹。盯梢的人回來告訴二叔,二叔又問我,我仔細回憶了一下那人確實跟蓮舟眉眼很像,也不敢確認,就問浣竹。浣竹在戲園子也見過冷先生,她和我說肯定就是,她看見那位的時候心裡就有點起疑。”正海看了看屋裡人的表情,料定這事今天無論如何瞞不住,索性都說出來,變成家庭糾紛,不要再往別處想。否則筱鸞秋的事也得給抖出來,到那時,他去北平的動機都值得懷疑了。
正海嚥了咽吐沫接着說:“這個事情我和二叔商量過,也問了浣竹的意思。從浣竹的月錢裡撥了些錢,匯給蓮舟。我和浣竹都見那冷先生落魄,想着蓮舟必得接濟他,我們怕蓮舟日子不好過。”
靜嫺冷笑一聲:“哼,我們沈家真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說起來,今天倒是冤枉了蓮舟,原來你們一個個都知道,就瞞着我。好啊,你們接他回來啊,他是沈家大爺,祖產家產、兒子女兒都是他的,我在這兒白操什麼心!”說完便淚如雨下,蓮舟此時知道一直和他在一起的冷先生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沈照鬆,從前心裡的疑惑倒是迎刃而解,但面對母親時,心裡卻一陣酸楚。他也抱着靜嫺哭的像個孩子:“娘,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是。我不理他,不認識他,我只有娘,我跟娘在一起。娘,你別不理我。”靜嫺此時早忘了蓮舟那些不檢點帶來的火氣,幫他抹着臉上的淚水:“蓮舟不哭了,娘跟蓮舟在一起啊。娘累了,要歇會兒,去叫周嫂子來。”
蓮舟吸着鼻子去叫桑枝,靜嫺看也不看站在牀邊的照石蘭心和正海“我累了,你們都出去,我歇會兒。”三個人面面相覷,不知道要怎樣纔好,桑枝抱着意芳進了門。意芳一看見正海便撲過去叫爹爹。小孩子轉頭就看見牀上頹唐的靜嫺“爹爹,外婆生病了。”正海在她臉上親了兩下:“嗯,外婆病了,囡囡不要吵啊,要聽話。”意芳掙脫了正海的懷抱,跌跌撞撞地跑到牀邊:“囡囡親親,親親病好了。”靜嫺抱着意芳嘆口氣:“你們都出去吧。”
小小的孩子也會察言觀色,看屋裡的大人表情不豫,就爬過來問:“外婆生氣了?”靜嫺抓住她的小手,放在自己嘴上親親,一邊親一邊說:“嗯,你爹爹不聽話,外婆生氣了。”小傢伙義正詞嚴:“不聽話要打屁股。”靜嫺卻笑了,“嗯,囡囡說的對。”
照石、正海、蓮舟各自坐在自己的房間裡想着心事。
蓮舟反覆告誡自己,不能沉浸在關於自己父親的消息裡,畢竟這件事還連着慧秋,連着他和正海的身份,甚至還有他背後的孝鵬。除了父親的消息,二叔派人跟蹤他的事件也令他十分震驚,但冷靜下來想想,大概人是正海派的,二叔也知道內情就是了,畢竟正海派人比二叔容易很多。蓮舟不能確定正海是隻派人在北平跟蹤他,還是在上海也有,如果這樣的話,孝鵬也許有危險。接着他猛然想到,二叔和正海都知道他不住在學校,因爲被冷先生告知他們的關係才停止調查他住在外面的原因。現在他們知道自己不是跟冷先生住,會不會懷疑其他的。二叔已經知道自己跟慧秋住了,但二叔不知道慧秋是什麼人,如果給正海也知道,那就危險了。雖然正海之前沒有留心過慧秋的信息,這次如果再回頭去查,很快就能得到答案。
蓮舟越想越緊張,已經顧不得還病臥在牀的母親和自己親生父親糾纏不清的感情,他跳起來,準備出門,要去見一下孝鵬。
正海也在梳理思緒,果然不出蓮舟所料,正海已經開始懷疑蓮舟不住在學校的原因,而且他記得蓮舟的小院裡抓過一個女共X黨。好在那個女共X黨已經抓起來了,口供應該很清楚,調查一下就知道。那冷先生到底是什麼身份呢?他應該知道筱鸞秋的事情跟自己有關,他告訴過蓮舟嗎?蓮舟知道自己實際的身份嗎?正海也不安起來,他需要調查,他要給北平發報,或是打電話。正海剛推開房間門,就看見桑枝抱着意芳回來,“大奶奶吃了寫東西,歇午覺了。囡囡剛喝了牛奶,要和爹爹玩。”
意芳雖是個小姑娘,卻十分喜愛冒險的遊戲,因此格外喜歡和爹爹玩鬧。扔高高這一類遊戲,母親和外婆都無法勝任,唯獨父親扔的又高,接的又穩。意芳搖着小手喊:“爹爹抱,扔高高”正海暫時忘了腦子裡錯綜複雜的事情,抱着意芳到客廳裡,把小不點高高地拋起又接住,孩子一邊笑着一邊在半空叫一聲:“二叔!”
正海接住孩子,纔看見蓮舟低着頭匆匆往外走,就問他:“娘還病着,你做什麼去?”蓮舟看也不看他一眼:“我心裡難過,出去走走。”正海不好攔着他,只得用鬍子紮了扎意芳的臉蛋,弄的意芳咯咯笑着在他懷裡躲來躲去,“囡囡乖,跟爹爹上樓睡午覺。”孩子扭着身體嚷:“不要,不要。”正海把食指放在嘴脣中間:“噓,外婆生病睡覺啦,囡囡要小聲不要吵醒外婆啊,我回房間玩鑽山洞好不好?”孩子興奮起來:“好,鑽山洞,不睡覺覺。”
所謂“鑽山洞”的遊戲,不過是正海躺在牀上,翹着兩條腿擺成或大或小,或高或矮的兩個洞,讓意芳在腿中間鑽過去,又從肚子上爬過去而已。父女倆玩起這個遊戲總是樂此不疲,倒練的意芳很是靈活而協調。畢竟是個孩子,爬了一會兒就累了,趴在正海的肚子上沉沉睡去,正海親了親那酷肖浣竹的小臉蛋,跟桑枝交待了一聲,也出門去了。
照石和蘭心都在房裡,照石在擦自己的手槍,蘭心卻在背後整理書架。蘭心酷愛整理這些書架上的書,分門別類,還標上號碼。照石總是笑她,要看的時候能找到就行,何必弄的和圖書館一樣。蘭心卻是,兩個愛書的人一起生活,若是書編在一起,纔是真正地結合。照石想想覺得有道理,從前他和蘭心的書分別擺在各自的書架上,後來才漸漸放在一起,統一分類了,很多兩人都有的書籍,則拿出來送給了正海和蓮舟。書籍是他們心靈的慰藉,此時他們纔算是彼此交心了。
照石一邊擦槍一邊問蘭心:“蓮舟跟那個慧秋怎麼樣了?”蘭心在身後迴應:”我聽嫂娘說是分手了啊。”照石搖搖頭:“這事情有問題,蓮舟這孩子我清楚,再胡鬧決不敢沒結婚跟女孩子住在一起,何況是剛剛去上大學沒多久。那女孩是北方人,肯定是去北平才認識的,怎麼會這麼快住在一起了?”蘭心一邊把一本羅曼羅蘭的《欣悅的靈魂》放進書架,一邊說:“年輕人的心思,哪是你這個老古板能懂?”照石笑了笑:“這是你不懂,我們家的孩子,都不敢。”接着又說:“蓮舟這孩子,八成是當了共產黨了,你想想他之前和正海吵架說的話。再有他參加學X運,爲什麼我大哥那麼着急趕緊把他弄出來,都搶在在李掌櫃前面了。回頭我得查查那個姑娘是什麼情況,假夫妻,這可是共產黨最常用的辦法。”他摩挲着手裡的勃朗寧,突然說:“糟糕!之前我還給過蓮舟一把槍。不知道那小子藏哪兒了,他可別帶去北平,這要是讓人發現了,他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