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瘦的身形完全被籠罩在玄色披風下，她提着一隻食盒款步走來，步履輕緩，不急不慢，暗中，有三道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神色各異。
尚未看清面容，只看了一眼那件披風，九華的臉色就頓然一變，豁然起身，“你怎麼來了？”
頓了頓，他伸頭看了看外面，“你進來的時候可有碰到什麼人？”
“倒是沒有。”重鸞擡頭掀起帽子，瞥了一眼送來的飯菜一動未動地擱在一邊，眼底劃過一絲歉意。“聽聞你被下獄，便來看看你可好。是珩王殿下的人幫忙做的打點，原本珩王殿下也想來看看你，是我攔住了他，這個時候，他還是不要出現的好。”她說着把食盒的飯菜一一取出，“終究，是我害了你。”
九華搖搖頭，道：“與你無關。不管有沒有那枚腰牌，他們的計劃不會變，就算想了別的辦法，也一樣會對付我。不過，你說得倒是沒錯，這個時候萬不能將四哥牽扯進來，還有很多事需要四哥去做。”
“珩王殿下讓我帶話來，讓你一切安心，他自會處理。”
“好，有他在，我放心。”九華點了點頭，“對了，青桃的事怎麼樣了？”
重鸞臉色沉了下去，略一沉吟道：“當初前去平城，我思量再三，決定把我的行蹤告知於她，爲的就是要看一看她會不會把是行蹤泄露出去，同時也想看一看想要殺你我的人究竟是不是那個人。而當那些黑衣人一出現，我便明白了一切……”
她驀地擡頭向九華望去，眸色冷冽，“事到如今，你已經無法、更無須再爲他隱瞞，善惡終有報，即便你我不出手，也自會有人收拾他。”
九華神色瞭然，有些沉冷，這番親人相殘，終究是無可避免。
看了看他的臉色，重鸞心下明瞭，微微太息道：“至於青桃，我晚些回去就會把她贖身的銀子交給馮媽，明日一早就送她出嵐音樓，無論她是知情也好，受人利用也罷，既然她背叛了我，我就絕不會再將她留在身側。”
九華雖不言，眼眸卻默認贊同了重鸞的意思。
三言兩語，便將眼下的情勢說得明白，隨後兩人便陷入了沉默。
許久，九華開口，嗓音有些低沉：“重鸞。”
“你說。”
“對不起。”
重鸞脣角溢出一抹清淺笑意，“你終於說出口了。”
九華不由得失聲一笑，道：“原來你一直在等這句話。”
重鸞微微笑着，搖搖頭：“你該知道，我一直等的不是這句話。”
九華垂首，他自然知道重鸞等的是什麼，可是他卻不能說。時機未到，有些事便不能說，這是他對烏孫婆婆的承諾。
正沉默時，突然只聽不遠處傳來一道渾厚的男子聲音：“既然有事隱瞞，那便說出來，朕也很有興趣知道，究竟是何事。”
說話間，他已經來到監牢前，九華一見，頓然神色一怔，萬明帝竟然沒有離開！
重鸞也稍稍一驚，回身看了一眼身後的人，想起他方纔自稱爲“朕”，雖未着龍袍，但是卻是黃袍在身，頓然垂首行禮道：“民女參見皇上！”
九華也隨之喊道：“父皇
！”
萬明帝饒有興致地看了重鸞一眼，方纔他們的談話他差不多都聽得清楚，對這個小女子頗有幾分好感，只覺她的個性與一位舊人十分相似，那份坦然、不羈與倔強也讓他頗爲欣賞。
想了想，便道：“擡起頭來。”
重鸞依言照做，擡眸定定地看着萬明帝。
四目相對，只這一眼，萬明帝就豁然怔住，脫口低呼道：“梅兒！”
九華不由得皺了皺眉，“梅兒”便是梅妃娘娘梅霜，“梅兒”是萬明帝對她的愛稱，這一點宮中的人都知道，他也曾母妃慕貴妃提起過。
然，萬明帝爲何要對着重鸞喊“梅兒”？
王坤一把扶住身形微微一晃的萬明帝，小聲道：“皇上，這不是梅妃娘娘，這是珞王殿下的朋友。”
“不是……”萬明帝神情有一瞬間的恍惚，很快便又恢復平靜，他盯着重鸞看了幾眼，沉聲問道：“你是何人？”
九華開口道：“回父皇，她是……”
萬明帝臉色一沉，目光依舊緊緊盯着重鸞：“朕在問她。”
重鸞心知自己躲不過，便深深吸了口氣，欠身行禮從容道：“民女重鸞。”
魏荀眼底再次閃過一絲驚豔之色，不由道：“你便是嵐音樓的花魁重鸞姑娘？”
“嵐音樓花魁？”聞言，萬明帝濃眉蹙起，又將重鸞上上下下打量了幾圈，重鸞只覺那種眼神她一時間讀不透，意味深藏、不明其意。
看着這父子兩人漸冷的臉色，魏荀似乎感覺到自己說錯了話，連忙又道：“回皇上，重鸞姑娘雖身在風塵，不過臣倒是聽說重鸞姑娘很是潔身自好，極少拋頭露面，也很少與人接觸，除了身世不幸、淪落風塵之外，倒着實是個清白家人。”
重鸞不知這個魏荀爲何要替自己說話，不過細細想來他說得倒是不假，眼下萬明帝在前，打發了他纔是最重要的，是以，她微微福身，輕聲道：“民女自知身份卑賤，只是之前曾經承過珞王殿下恩情，如今珞王殿下入獄，民女做不了別的，便做了幾道小菜……”
她說着低頭看了看隨身帶來的飯菜。
萬明帝順着她的目光淡淡掃了一眼，心知他二人皆不想再提方纔的事，而自己若執意要問只怕也問不出什麼，他的兒子他了解，而這個小女子怕是也沒那麼好說服，便輕聲一笑道：“如此說來，你就是去年那時盛傳的那位，讓朕的這個兒子樂不思蜀、不思家國的姑娘？”
倒是沒想到當時的傳聞竟然連萬明帝都聽了去，重鸞心下無奈輕輕太息一聲，依舊低着頭，淡淡道：“萬望皇上莫要誤會，那時珞王殿下只是找民女詢問、瞭解一些事情，又恰巧救了民女一命，適逢嵐音樓失火，重鸞無處可去，王爺心善，便收留了民女幾日，卻不想竟會惹來這麼多的麻煩，是民女的罪過……”
她話未說完，就聽萬明帝“唔”了一聲，搖搖頭，“世人本就是眼皮淺薄，別人說什麼就是什麼，以訛傳訛，朕相信我兒與你皆是清白。”
他說着頓了頓，終於擡眼瞥了一眼九華，“不過，朕相信並不代表所有人都會相信，畢竟朕知道的事，也未見得其他人都知曉。珞王認
爲，可是如此？”
九華垂首道：“父皇教訓的是，兒臣一定會靜心思過，好好反省。”
萬明帝點了點頭，復又看了看重鸞，道：“夜已深，你一個姑娘家行路多有不便。魏荀……”
“微臣在。”
“着你的人將這位姑娘送回去，務必將人安全送回。”
魏荀一愣，道：“微臣遵旨！”
萬明帝的意思再明白不過，這是讓重鸞儘快離開監牢。
重鸞倒也不拖沓，重重地看了九華一眼，目光無意中從飯菜上一帶而過，頷首致意，而後隨在魏荀身後出了監牢。
萬明帝之命，魏荀不敢不從，卻又不敢親自護送重鸞，便派了兩名最得力的護衛一路將重鸞護送回了嵐音樓。
剛一回到清韻軒，就看到青桃早早打好的熱水，見重鸞回來，滿臉欣喜地迎上來，道：“姑娘回來啦！現在天氣越來越熱了，我準備了熱水，姑娘快些擦擦身子。”
重鸞瞥了一眼她來回忙碌的身影，嘴角浮上一抹輕笑，“青桃。”
“哎。”青桃快步走來，“姑娘，什麼事兒？”
重鸞沒有置聲，從腰間取出一樣東西交到青桃手中，青桃納悶地接過來打開一看，頓然怔住，這是……她的賣身契！
“姑娘這是……”青桃惶然地看了重鸞一眼，有些慌張，“姑娘這是做什麼？”
重鸞淡淡道：“聽聞不在的這些時日，你遇上了一位帶你很不錯的公子，你既遇良人，我又怎忍心一直將你留在身側，耽誤你的自由和幸福？你隨在我身邊已近三年，這個便當做是我待你的一份心意，謝謝這些年你對我的體貼照顧。”
青桃還是有些不可置信，瞪大眼睛看了看重鸞又看了看手中的賣身契，“可是姑娘……”
重鸞笑得清和，打斷她道：“那個人待你可好？”
青桃怔了怔，繼而紅着臉點點頭，低下頭小聲道：“他待我很好，可是……可是姑娘待我也好，我捨不得姑娘。”
重鸞搖頭道：“既然他待你好，你便去吧。”
青桃似乎卻並不想走，目光棋聯地看着重鸞，“青桃知道姑娘是爲了我好，可是我還不想嫁人，我還想再留在姑娘身邊多照顧姑娘一段時日，直到姑娘嫁了人，我再嫁人不遲……”
“青桃。”重鸞臉色驀地沉下，俯視着已經要跪在地上的青桃，看着她手足無措、慌慌張張的模樣，她的心底閃過一絲不忍，然而……
“男人都是不定心的，若是你已經找到了自己的心愛之人，兩人相愛，那就不要再顧慮我。你先下去吧，今晚你先稍作休息，收拾一番，明日一早再走不遲。”
聞言，青桃心知自己苦求無望，只能深吸一口氣，重重地看了重鸞一眼，含淚離開。
嘉蘭自青紗帳後走出，沉沉地看着青桃離開的身影，低聲道：“就這麼放她走了？姑娘就不怕，她再去找那個人告狀？”
重鸞冷冷一笑，道：“我怕的，是她不去。”
嘉蘭聞言，不由得也跟着笑了笑道：“說來也是。火凡和星洲已經候在門外，只等着她去找那個情投意合的情郎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