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走出門,一大清早的寒氣就迎面撲來,他卻似渾然不覺,看不清眼底的情緒,只是靜靜地跟在那人身後向着正院走去。
甫一進了屋內,寒意便頓減幾分,暖意融融。
身邊的人上前一步小聲道:“王爺,人帶來了。”
“唔。”華玴輕輕應了一聲,隔了一會兒才從裡屋走出來,冷眼看了看那個下人和他身邊的白髮男子,“光天化日,爲何遮着臉?”
白髮男子垂首道:“幼時生了重病,毀了這一張臉,恐會嚇着別人,所以便遮了起來。”
“哦?”華玴將信將疑,目光緊緊落在他身上,“本王連鬼神都不怕,你弗如把面具摘下,切讓本王好生瞧瞧。”
白髮男子身邊的下人愣了愣,爲難地看了他一眼,沒想到華玴會提出這樣的要求,白髮男子倒是冷靜,竟絲毫沒有拒絕,點點頭道:“是。”
說罷伸手就摘下面具,隨意一眼掃去,那臉上滿是猙獰詭譎的傷口,甚是嚇人,華玴隱約覺得那雙眼睛有些眼熟,只是未等他細看,就聽到身後傳來一聲驚叫,回頭一看,玴王妃不知何時下了牀,這會兒許是被白髮男子的面容嚇着了,頓時白了臉色,搖搖欲墜。
華玴衝過去扶住她,而後頭也不回地衝白髮男子擺擺手,白髮男子便又將面具戴了回去。
“驚擾了王妃,在下罪該萬死。不過在王爺動怒之前,可容在下給王妃瞧一瞧?王妃這怕是……中毒了。”
他聲音平緩,不見絲毫波瀾,倒是華玴和玴王妃齊齊一驚,“中毒?”
白髮男子看了看玴王妃,突然伸手一彈,一根金絲線從他的袖子裡飛出,纏上玴王妃的手腕,金絲線的這一端則捏在他的手中。
見狀,在場衆人全都吃了一驚,華玴不由驚道:“懸絲把脈!”
白髮男子細細探了探玴王妃的脈,而後收了金絲線,走到桌案邊一邊寫着什麼一邊淡淡道:“在下自幼生病,毀了容貌,也毀了家人,所以便立志學醫,這些年總也算有所成,卻一直沒有派得上大用場。今日能給王妃看病,是在下的榮幸。”
說話間,他已經將藥方寫好,交到那個下人手中,“王妃中的毒並不嚴重,不過是日常食膳沒有注意搭配,須知有些東西雖好,卻不能合在一起食用,否則便會頭疼頭暈腹瀉或是嘔吐之症。王妃情況輕微,發現得早,照方抓藥,連服兩日便可。”
見他如此不慌不忙、淡然從容地處理了一切,華玴的眼底沒由來地升起一絲贊意。
他對着拿藥方的那人揮揮手,示意他照做,而後對白髮男子道:“閣下好醫術,看來已學醫多年。”
白髮男子淡笑道:“自幼病好之後,便一直學醫,至今已近四十年。”
“四十年……”華玴輕輕唸叨着,眼底的一抹懷疑之色漸漸散去。
四十年,看來不可能是那個人了。
“既如此,你便安心留在玴王府,日後本王自是有用得上你的機會。”
“多謝王爺。”他的臉上沒有喜色,只是淡淡應着。
一名隨從匆匆而來,對着華玴行了禮,道:“王爺,
出事了,昨天被帶進珩王府的那個大夫……死了。”
華玴不由回身,冷睇了他一眼,他連忙繼續道:“今日一早兄弟們巡邏的時候在郊外發現的,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死了多時,屍體僵硬,想來是在昨夜遇害。”
“哼!”華玴冷笑一聲,問道:“珩王府可有什麼動靜?”
隨從搖搖頭道:“毫無動靜,靜悄悄的,一點添了新丁該有的喜氣勁兒都沒有。府中所有的下人進進出出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被人發現一樣,外出買了幾樣東西也是藏着掖着帶回了珩王府,不過還是被我們查了出來,是白布和黑紗。”
“喜氣?”華玴哈哈一笑,神色陡然變得陰冷,“他這輩子都別再想有什麼喜氣!華珩,這就是你跟我作對,該會付出的代價,而且,這只是個開始,接下來我會讓你生不如死!”
說到這裡,華玴的拳頭握得格格作響,聽的衆人不由得心生懼意。
“通知歷南王,咱們可以動手了!”
瀾月閣內一片清肅,滿園的梅花開了又敗,卻反倒越開越盛,尚未一腳踏入梅閣,濃郁的梅香便撲鼻而來。
那一抹玄色聲身影在門口站住腳,閉上眼睛用力聞了聞,嘴角掠過一絲淺笑,“許久不曾如此梅香滿閣。”
“那是因爲,梅林雖在,然靈魂已不再。”院子裡傳來輕輕的女子聲音,步清倬睜開眼睛緩緩走進去,擡眼便迎上重鸞冷淡的眸子,她正一點一點將梅花花瓣撒入一隻小竹籃裡,見步清倬進來,便擡起頭看了他一眼,“面對一個殺人如麻之人,如何梅香滿閣?”
步清倬始終淺淺笑着,不動怒,卻也看不出表情深淺。
自從重鸞來了之後,他多半都是這種表情,讓人捉摸不透。
輕輕在重鸞身邊坐下,緊盯着重鸞的動作看了半晌,始終沒有出聲打擾,直到重鸞做完自己的事,直起身來走到他身邊,問道:“閣主大駕光臨,所爲何事?”
他不答,反問道:“這便是在釀梅花酒?”
重鸞道:“與你有關係嗎?”
步清倬想也不想地點點頭道:“我只是在想,我可還有幸,在有生之年再喝一杯梅花酒?”
重鸞微微擰起眉,“此言何意?”
步清倬卻再次避開她的問題,轉而道:“我今天來,是要跟你做個交易。”
“交易?”重鸞想了想,道:“說來聽聽。”
步清倬道:“我給你一樣東西,你答應我一件事。這樣東西是你夢寐以求、找了許久的,而你要答應我的事,也是我夢寐以求、想了多年的事。”
“是什麼?”
“與我成親。”
重鸞方纔還淡然一片的神情驟然凝滯,眼底是壓不住也掩不住的愕然,擡眼一瞬不瞬地看着步清倬,像是在聽這世上最可笑的笑話。
他說,與他成親。
然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說,這是他夢寐以求、想了多年的事。
他果然是,這麼多年,對她念念不忘,果然還記得當年他對沈峘許下的諾言?他說:我視重鸞爲妻。
然,這四個
字卻也猶如長針寬刀,硬生生地插進了她的心裡,她曾經也夢求過這樣的事情,然而,那也只是曾經了。
“你再說一遍。”重鸞忍住喉間的哽咽,擡眼緊盯着他的眼睛,沉聲道。
步清倬低下頭,回望着重鸞,深深地望進她的眼睛裡,那一刻,重鸞在他的眼中只看到了隱忍的痛苦與深情,還有一抹決絕的笑容。
他輕輕開口道:“與我成親,嫁我爲妻。”
重鸞強忍住渾身的顫抖,深深吸了口氣,問道:“爲何?”
步清倬淺淺一笑,伸手彈去落在她肩頭的花瓣,語氣輕緩道:“這種事,不需要爲何。只不過是想了這麼多年,唸了這麼多年,總也該到了完成的時候了。而有些東西,也該是還給你的時候了。”
那薄涼輕飄的語氣,聽得重鸞心底一陣陣發涼、發顫,她一次次緊緊握起拳頭,又一次次鬆開。
眼前這個男子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梅花香,重鸞不是不知,這些年他從未停止過對這片梅林以及那麼多品種梅花的呵護,否則也不會每次見到他,他身上都帶着梅花香。
然也正因如此,她纔會對他越恨越深,因爲他身上的梅花香,只會讓她一次次地想起沈峘,想起瀾月閣的衆人來。
“好。”許久過後,久到兩人都快手腳麻木,她終於開口,“我答應你。”
這樣的結果似乎早已在步清倬的意料之中,他笑問道:“你都不問問我要送你的,是什麼?”
重鸞淺笑道:“步閣主拿得出手的聘禮,不會太差吧。”
步清倬無奈一笑,看了看四處,對她道:“隨我來。”
說罷轉身離去,重鸞深吸了一口氣,快步跟上。
兩人一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一路朝着後山而去,一直到了步清倬平日裡所待的那個寒潭外,一陣冷颼寒意迎面而來。
步清倬看了重鸞一眼,取下自己的外套給她披上,領着她緩緩走到寒潭邊上,看着寒潭水面道:“東西就在這裡。”
重鸞不由疑惑,看了看浮着水霧的水面,輕輕揮袖一揚,水面上的水霧便頓然散去,潭水清澈見底,一張古琴赫然出現在水底。
見之,重鸞眸子驀地一收,一揮手,袖上白練飛了出去將古琴帶上來,穩穩落在她手中。
那是一張五絃琴,看得出來年代已久,然琴絃卻錚亮,手指從琴面上拂過,尚未碰觸到琴絃,卻依然聽到陣陣低鳴,帶着濃重的戾氣。
“這是……”重鸞不由驚訝,側身看了步清倬一眼,若說夢寐以求,這倒確實是她夢寐以求、尋找多年的東西,只是這個東西怎的會在這裡?
步清倬淡淡一笑,道:“我知道你一直在找它,只是想要找到它並不容易,而且就算找到了它,也不是那麼容易控制的,此琴戾氣太重,需要有人能操控得住它,所以在你武功恢復之前,我便只能把它浸在這寒潭水裡,試圖壓抑它的戾氣。”
“呵!它的戾氣若是能壓得住的,世人又何故如此忌憚它?”重鸞看着懷中古琴的眼神帶着喜色,“它畢竟是世人尋找了多年、也畏懼了多年的……忘魂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