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二人相對沉默,雖不說話,卻能明白各自心中的悲痛。
十七年前,宮中突然闖入大批黑衣刺客,分散到各宮中去行刺,當晚,除了被萬明帝召去侍寢的張淑妃之外,後宮之中一後三妃九嬪幾乎無一倖免,係數遇害,勉強活下來的兩人,一人頭部遭了重創,變得癡傻,另一人帶傷逃到紫宸殿,正巧遇上前來刺殺萬明帝的刺客,硬生生地替萬明帝又擋了一劍。
除此之外,一衆美人、才人等也死傷不少,加上各宮宮人,因這一次的刺殺死傷竟上百人。
萬明帝震怒不已,命大理寺與刑部同查此案,挖不出背後主謀,大理寺卿與刑部尚書全部要以死謝罪。與此同時,宮中從禁衛統領到御前侍衛,殺的殺,貶的貶,一時間滿城風雨,人人自危。
待處理完這些事,萬明帝已是心力交瘁,想起死去的妃嬪,心痛萬分,尤其是紹皇后和慕貴妃,本是他最寵愛之人,卻在轉眼間香消玉殞,陰陽兩隔。
大理寺與刑部清查多時,雖將一衆刺客全部拿下,卻始終未能找出背後主謀,但是萬明帝一番悲痛之後,漸漸回過神來,驚覺此事絕非外人尋仇,而是後宮之亂。
那天晚上所有人遇險,獨獨只有一人安然無恙,便是與他在一起的張淑妃。自那以後,萬明帝漸漸疏離張淑妃,並派了人時刻緊盯着她,稍有差池便尋個由頭懲治她一番。
彼時,替萬明帝擋了一劍的閔修儀死裡逃生撿回一命,萬明帝不顧衆人言語,當即封她爲貴妃。張淑妃屢遭訓斥,不免懷疑是閔貴妃向萬明帝吹了耳邊風,一時氣惱,想要對閔貴妃下毒,卻被抓個正着,萬明帝一怒之下,下旨將她賜死。
到這時,宮中除卻閔貴妃,一後三妃九嬪之位全都空缺,後宮無人,太后着急,提出選秀之事,萬明帝卻因心中傷痛難消,屢次拒絕。直到三年之後,經不住朝臣與太后的輪番勸說,這才答應以選秀充盈後宮。
自此,那一場人人聞之色變的慘案總也算告一段落,無人願意再提及,大家都想着這件事能就此沉溺下去,被遺忘掉。
然而,他們忘了,有些人卻對這件事念念不忘,便是當初那些妃嬪的孩兒。慕貴妃是九華之母,而元修容便是華珩之母。
思及往事,饒是平日裡冷靜鎮定的九華與華珩兩人,此時也是滿眼隱忍悲色,兄弟兩人相視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其實他們心裡都清楚,當年張淑妃雖已慘死,但她絕非幕後主謀,是以這些年來,他們一直暗中調查此事,想要找出真相。而諸位皇子公主之中,便屬他二人追得最緊,查得最深。
大皇子華瑍之母梅妃早在他出生不久就病逝,二公主與三皇子是一母同胞的龍鳳胎姐弟,其母便是當今閔皇后即當年的閔貴妃,至於六皇子華玴,自幼就很少與他的生母待在一起,一直是由紹皇后照顧,紹皇后死後,後宮大選,幾位年不及十二歲的皇子便交由其他妃嬪撫養,到十二歲便離開她們。華玴與後來照顧他的麗貴妃感情甚好,多年來從未提及當年之事,至於其他孩子在事發那年
不是遇害,就是還很年幼,不諳世事,是以,這到頭來對此事念念不忘之人,便只剩下老四華珩和老九華珞。
許久,華珩終於收回心思,沉聲問九華道:“依你所言,這重鸞姑娘與那梅花圖,又有何干?”
九華道:“據說曾經有人在瀾玥閣見過肩上刺有梅花圖之人,只可惜未等我細查,瀾玥閣便出了大事。”他說着擡眼看了看華珩,“依四哥之聰明,不可能猜不到重鸞姑娘的真實身份。”
華珩道:“沈峘孤女沈重鸞。”
“正是。”九華說着深吸一口氣,回憶道:“母妃在時,常與我說起天下第一閣閣主沈峘,說他是個錚錚男子漢,是英雄,不知不覺中我就對這個人心生了敬意。九年前瀾玥閣之亂,沈峘被殺,我本想着能替他救下亡命孤女也好,卻不料等我趕到,沈重鸞已經不見蹤影。我找了她很多年,直到前不久嵐音樓花魁大選,方纔找到她的蹤跡……”
說到這裡,華珩已經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理清楚了。
“所以,你不惜與瀾玥閣爲敵也要幫她,嵐音樓失火後,你甚至接納她的姐妹入住九華府,可你卻始終沒有告訴她你的真實身份,以及你這麼做的原因。”
九華沉默片刻,點點頭道:“我不想因爲我的身份而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卻不知竟會因此而結了誤會,使得她不辭而別。”
聞言,華珩不由朗聲一笑,搖頭道:“我看未必。你與她相處這些時日,早該看出她是個聰明人,她既能初次見面便識破我的身份,你又怎知她在九華府的那段時日,沒有發現什麼蛛絲馬跡,發現你的真實身份?”
九華俊眉驀地一蹙,他倒是沒有想到這些。華珩繼續道:“你方纔說了,重鸞姑娘是在初雲出事之後,悄然離開了九華府,想來京中那些傳言她也早已有所耳聞,此番離去,只怕是不願給你添亂。若非得知你的身份,她又何須離開?再者……”
華珩說着也把目光移向翎苑的方向,眼中帶着一絲驚歎,“她遇襲時,拼死也要護住獨幽琴,足見她待你真心,並非尋常青樓女子的逢場作戲,攀附奉承。”
“拼死護琴?”九華愕然,面上閃過一絲擔憂,華珩見之,不忍他心中不安,便將那晚在落水鎮客棧發生的事情一一告知。
末了,華珩淡淡一笑道:“看似嬌弱女子,流落風塵,卻如此至情至性,重情守諾,她能得你重視,爲兄絲毫不覺奇怪。”
九華一笑以應,眼底卻並無太多喜色,轉而道:“歐陽府的事情處理完之前,還要有勞四哥照顧好她。”
華珩點頭道:“放心吧,她在珩王府,四哥保她安穩。只是,我擔心朝臣會緊抓着初雲的事大做文章,雖然歐陽家明白事理,不會爲難你,然人言可畏,三人成虎,你最好早作打算,想好如何應對。”
九華神色肅然,道:“初雲雖然平日裡嬌氣了些,但還是識大體之人,斷不會在事情沒有問清楚之前,因爲一個不明不白的女人就輕生求死,而且正好是在末風回來前一天夜裡,我記得那天她從九華府離開的時
候,明明說過要向末風告狀,她既有心告狀,又怎會在末風回來前一夜突然自盡?這件事必定另有隱情。”
聽得九華所言,華珩的臉色也漸漸沉了下去,若有所思道:“若真如你所言,只怕是有人想要借初雲的死找你的麻煩,同時重擊歐陽府,更挑斷你與歐陽府的關係。一箭三雕,手段不謂不毒。”
九華神色越漸陰沉,緩緩起身道:“他既敢做,就該能承受得住這後果。初雲的事我定會親自查清楚,四哥就不要趟這趟渾水了。”
華珩想了想道:“好,我會照顧好重鸞姑娘,免你後顧之憂。不過,若有事需要爲兄出手幫忙,便儘管說來。再者,瀾玥閣步清倬不是尋常之人,你對他要多加小心。”
九華沒有再說話,沉沉點了點頭,轉身面向翎苑的方向,聽着那一曲終了,漸漸收音……
依照離朝的習俗,三日入殮,五日出殯。
老國公歐陽書已經臥牀多日不起,有大半的時間都處於昏睡之中,府中上下事宜皆由剛剛回京的末風打理。
朝中無人不感慨世事難料,憂歐陽書白髮人送黑髮人,悲傷過度,惜歐陽初雲年紀輕輕,香消玉殞,所以意料之中的,對珞王的不滿與譴責也隨之傳入萬明帝耳中。
站在紫宸殿外,看着進出的宮人個個神色驚慌,匆匆忙忙,九華便已猜到萬明帝心情不佳,年關將近,好不容易有了末風大敗川蒙而回的喜訊,可是歐陽家緊跟着發生的事,卻讓他着實頭疼不已。
按說歐陽初雲不顧聖意,得了萬明帝賜婚之後卻自縊悔婚,確有大不敬,然就算拋開整個歐陽家不說,便是歐陽末風領着數萬將士往京都城門處一站,全朝上下都不能再說歐陽家一個“不”字,這些年末風領兵在外,守住的不僅僅是一片邊疆,而是整個離朝安危。
“待會兒進去了,不管皇上說什麼,王爺可都得聽着,皇上現在身心疲憊,內有重病纏身,外有朝臣喧鬧,已經煩躁不已。”紫宸殿的總管太監王坤一邊領着九華往着殿門處走去一邊小心提醒,生怕這位脾氣怪斂的九王爺再惹了萬明帝不悅,那他們這些奴才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
九華會意,點了點頭道:“大人放心,本王心中有數。”
說罷正要擡腳進殿,卻被王坤以眼神攔住,“王爺莫急,皇上正在與歐陽將軍談話,王爺請稍候片刻。”
“末風?”九華向殿內瞥了一眼,“可知父皇召他何事?”
“是……”王坤猶豫了一下,方纔說道:“是將軍自己求見皇上,說是有要事。這個,奴才也不好多問。”
兩人正說話間,一道頎長身形自殿內走出,看到九華,他沒有絲毫驚訝,只是微微欠身,行禮道:“見過洛王殿下。”
九華雙眸驟然一縮,卻不動聲色,淡淡道:“聽聞老國公依舊臥牀不起,晚些時候本王會親自登門看望老國公。”
末風垂首,“王爺有心。末風不打擾王爺與皇上談事,先行告退。”
言罷,不顧二人怪異的臉色,轉身大步離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