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藥味輕輕淺淺,就似那人日日戴着幕離,白紗染上了藥味一般。
握着白紗的手下意識的收緊,楚慈嘴角掛着一抹笑意。這個笑意極淡極淡,泛白的脣甚至沒有扯出什麼弧度,便恢復到毫無情緒的模樣。
一截面紗扯出兩個人。藥脂的方子是邰正源給的。那一盒藥脂用完之後,便是宋文傾自己配的藥。
如今她該說,這是邰正源在背後幫她殺人?還是該說宋文傾騙了她?
東明修說她欠他一個解釋,此時看來,還真是啊!不是有句話叫做‘明明說好一起到白頭,你卻偷偷跑去焗了油’。雖然這話用在她和東明修之間不合適,可她才與東明修結盟,轉眼便被他捉到她背叛盟友,如何不是欠他一人解釋?
背後那人算計得可真是妙啊!讓她懷疑宋文傾,讓她懷疑邰正源,甚至於懷疑東明修。因爲她在懷疑那二人之時,如何不懷疑這就是東明修背後的一招棋?
或許,這也是東明修的計謀?藉着這個機會將計就計,讓她不敢相信那二人,轉而爲他所用?
此時的她能相信誰?此刻她覺得自已似孤身於大海之中,哪怕四方飄着浮木,她也擔心那浮木下方是否有食人魚在等着她靠近?
東明修的目光讓她看不懂,她卻又清清楚楚的知道,她的選擇,關乎性命。
饒是如此,她卻不知道該對東明修說什麼?說宋文傾或許遇了危險,被人算計?還是說邰正源也會配這藥?
然後呢?然後告訴東明修:對不起,我們不能結盟了。因爲我相信宋文傾,而你不信,所以我們沒辦法同仇敵愾一致對外了。
最關鍵的是,我無法相信你。
一旦她做了這樣的選擇,她的結局就是被扣上所有罪名。她與山匪蛇鼠一窩,她剿匪爲假,算計東明修是真。她濫殺無辜,甚至還想嫁禍給東明修亦是真。
而她一介女流如何有這些本事呢?是誰給她傳的信呢?背後又有哪些人在安排呢?要不要深入調查?亦或嚴刑拷打?最後穆誠那個容易發怒的少年會不會敗露?所有的一切都浮出水面,是不是代表着她完了,穆誠完了,宋文傾也完了……
握着白紗,楚慈看着對面大山久久不語。
東明修視線落在她的緊握的雙手之上,眉宇之中透着一抹深沉。
“這就是你想要的?”
背陽山腰,白衣之人將只剩一半白紗的幕離丟到草地上,看着那淡漠之人,聲音猶如穿過了冰山,透着森然的寒意,“你曾說,你的計劃只會助我,不會害我。可如今,你算計她,欲置她於死地,這是助我?”
宋文傾質問,邰正源嘴角掛着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意,“我所安排,只會讓她立身人前,名聲大振。而你不信任我,她如今身陷險境,不是因你插手所致?”
“你給那二人下毒,不是害她?”宋文傾冷聲質問,“你殺了她保護村民的人,不是害她?”
“那你派人上山去殺黎睿,不是在害她?”邰正源反問,“若非你參局,她豈會受傷?村民死了,她才能脫身,可你卻將人放回去,不是置她於死地?”
“是你設計引她入局,我難道還要眼睜睜的看着你殺了她不成?”宋文傾眸光暗沉,曾經在楚慈跟前惴惴不安的模樣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那風雨欲來的陰沉黑暗。“你口口聲聲說你在意黎睿,可你居然以黎睿爲餌,引着她步步入局,你竟連黎睿也不放過,就是篤定她會對黎睿捨命相救?你憑的是什麼?”
“你不答反問,心中不是已經有了答案?”邰正源眸帶嘲諷的看向宋文傾,“你說我憑的是什麼?你說她爲何與黎睿沒有交情卻捨命相救?你說她爲何將計就計以黎睿爲餌,卻又對黎睿那麼在意?”
宋文傾握劍之手越發收緊,看向邰正源的目光卻是透着深深的失落,“師父,你又何苦如此?我並無他意,只是不想你傷害她而已。”
“是嗎?”邰正源一聲輕笑,看向宋文傾的目光中透着難掩的嘲諷,“從她嫁進葉府開始,你心中還將我當作是你師父?當初你告訴我,你要讓那些欠你的人加倍償還,可如今,你卻因爲一個女人而如此搖擺。你不是早就懷疑她對你之心不誠?如今又說並無他意。宋文傾,你的戲,去騙她最合適!”
宋文傾啓脣無語。
“當初是誰說她只是一個臺階?又是誰說要回京報仇?如今又是誰在破壞我的計劃?你說你不想傷害她,可砍傷她的又是誰的人?你說不能害她,可你明知我的計劃,卻看着她一步步走進去,你敢說你不是想讓她成功?你敢說你不是想借着她走到軍中?你看到她對黎睿相護,你卻惱了,恨了。她再是護你,卻沒這般拼命是嗎?她爲了我,因爲那剪不斷的感情而拼命護着我在意的人,你慌了是嗎?你知道我要藉着她這次重傷的機會讓她難以自拔的沉淪於我,所以你打亂我的所有計劃,而置她於如此境地。如今,你卻反過來問我爲何要害她?你若真的在意她,何不直接告知她一切?爲何要用她的血來鋪你的路?”
一聲聲質問,一句句嘲諷,邰正源看着宋文傾那透着寒意的眸子,語態譏笑,“宋文傾,你如此可恥,你自己知道嗎?”
山腰之處,曾經的師徒,如今卻是成了敵人。
自高順帝賜婚起,這師徒二人的矛盾便已起。不管是邰正源背後的算計,還是宋文傾對楚慈感情的在意。如今,那些沒有敞開的,都丟到了檯面上;那些曾經的試探,都由彼此質問而出。
那二人于山腰相對,村中卻是氣氛詭異。
楚慈看着大山沉默不語,東明修立於她身旁,似並不急着讓她解釋。巴縣令數次想開口,卻都被東明修的目光給壓着不敢多言。
二位老者雙手攏於袖中,穩坐於竹椅之上。二人老僧入定一般耷拉着眼皮,對百姓的竊竊私語仿若未聞。
就在這般詭異的氣氛中,山上有人跑了下來。
那人一步步下山,步子明顯踉蹌。衆人注視之下,只見那小道上的人脖子一歪,整個人倒了下去,順着山路滾了下來。
“成懷!”
東明修一開口,成懷立馬飛身而起。
人,是殺了匪頭之後,得了東明修的吩咐上山的。彼時得令如虎上山,此時歸來命已不在。
成懷自那人懷中搜出一本冊子。
巴縣令一見那冊子,便是雙眼圓瞪,雙手不受控制的伸了起來;緩過神來,慌忙垂於身側。
修長的指上,還沾着斑斑血跡。骨節分明的大掌捧着那冊子翻閱,更像是地獄的判官在查看活人壽期。
隨着東明修的指尖翻動,楚慈不可抑制的勾了脣。這一次,嘴角弧度頗大,就似想到了什麼有意思的事。
黎睿從村民回到村子之後便是沉默不語,此時見她如此發笑,便覺得心裡頭似壓着一塊石頭似的,難受得慌。
他不是傻子,細細一想便能明白,她走到如此地步與他有莫大的關係。
背後之人以他爲餌,她識破計謀,將計就計。可是,背後之人要殺他,她卻要護他。他實在不明白,她爲何要護他?
“金絲楠木,百年黃花梨,小葉紫檀……”
東明修也沒說旁的,只是語態平靜的念着這些樹名。
巴縣令重重的嚥了口水,只覺得眼前有些發黑。
“十歲以上,二十歲以下少年五百人。”
“黃金十五萬兩,鑄以金桌椅一套。”
“未採脂玉一方,雕作玉牀。”
“美人十名,養於別院。”
伴隨着東明修之言,巴縣令的面色越來越白。而那些竊竊私語的商人,一個接着一個的白了面色,雙脣發顫。
隨着東明修說的越多,楚慈嘴角的弧度便也越大,看向東明修的目光也越發的淡漠。
東明修似不想再念下去了,將冊子給了成懷,成懷就似那唱禮的先生一般,將上面的記錄一條條的唸了出來。每念出一樣東西,巴縣令都不由的一顫,方纔那些企圖強行翻案的權貴與商人,也在此時面色惶恐。
東明修轉身看着楚慈,與她目光相對。似有什麼在短時間的沉默發酵中緩緩透出,他的面容平靜似沒有風浪的大海,楚慈的目光嚴肅到沒有一絲鬆懈。
成懷卻在此時頓住,捧着冊子走向東明修,看了看楚慈,將冊子遞了過去。
每一樣物品之後,都記錄了送禮之人,而此時冊子上五皇子與邰正源的名字,就像是烤紅的鐵,一點一點的烙在她的心上。
“既然計劃已毀,不如聽天由命。既然她沒搜出東西還能捏造出所謂的冊子,不如將那東西送出去,看看她能否脫身。”
村中,不少人面色惶恐;山腰,邰正源步伐沉穩的往上而行,“巴青學這些年沒少收東西,五日前你送去的東西,想來他也記着的。至於我給的,他必然也不會漏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