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回到寧遠城,王一凡竟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這一個多月在漠北草原上風餐露宿,着實吃了不少苦,想到這一趟陣亡的將士,心裡不免也有些怏怏不樂。
遊擊將軍的任命已經下了,但他現在手頭上卻只有從草原上帶回來的幾百兵馬,袁崇煥並沒有給他補齊兵員,而是讓他跟着趙率教到了錦州後再自行招募。
近日裡袁府上下張燈結綵、忙忙碌碌的,都是在準備他和袁芳的婚事。
城內春光明媚,街道上熙熙攘攘,他不禁沉醉在一片充滿期待、希望、甜蜜和憂慮的複雜情緒中。
一方面對那個下落不明的玉格格憂心不已,另一方面卻對即將舉行的婚禮憧憬萬分。
這一陣在海蘭珠等人的勸說下,袁芳的態度似乎好了許多,至少王一凡每次來找袁崇煥談論寧錦防線的軍務時,都能看見她婀娜多姿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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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兩個人的目光不經意間相對時,都有一種奇妙的拘束感。
心裡有許多話想要傾訴,卻總是連一個字都吐不出口。
他發現自己對袁芳的感情在慢慢發生着變化,從起初的欣賞、欽佩,到之後兩人攜手共度難關時的信任和互相支持,再到現在這種一見傾心,一切盡在不言中的默契和甜蜜。
就在不知不覺中,這種朦朧的感情不斷昇華,終於變成了連綿不斷的相思和愛意。
他忽然發現出此時最吸引自己的,卻是袁芳那一對神采飛揚的美麗眼睛。
她的眼睛微微一眨,就彷彿有無數種難以言表的情意噴涌傾瀉而出,直看得他心旌搖盪,難以忘懷。
王一凡在心裡暗暗想着,也許自己是真的愛上了這個溫柔賢淑的袁大小姐,臉上的笑容也慢慢多了起來。
他不禁記起自己在草原上身染重病時,是袁芳毅然挺身而出,替她巡營查哨,穩定軍心。
還記得在草原上,兩個人牽馬並行,望着袁芳的自己忍不住一顆心砰砰亂跳,就連呼吸都不自如。
看着她風姿綽約地走在茂密的草上,一張臉孔說不出的美豔動人,雲鬢上插着幾隻簪子,忽然一俯身拈起一朵不知民的野花花瓣,輕輕插在頭上。周圍的蝴蝶在二人的馬旁飛舞嬉戲,成雙成對地在一旁扇動翅膀,那種一切盡在不言中的深深情愫,瞬間在二人心頭上蒸騰發酵。
忽然,兩個人各自上馬,輕輕一鞭擊在馬背上,兩匹馬立刻撒開蹄子用力狂奔,沉重有力的馬蹄踐踏着腳下的泥土和青草,奏響了一曲優美動人的旋律。
他也記得自己親口對她許下的承諾:“這一仗我們若是能活着回去,我就親自用八擡大轎娶你過門。”
這誓言一字一句地不時在他的耳邊迴響,原本還有些猶豫不決的王一凡,在這一刻下定了決心。
“得妻如此,夫復何求?”抱着這個念頭,王一凡策馬來到了袁府。
袁崇煥正和一個新招來的幕僚閒聊着,見王一凡來了,忙招呼他坐到一邊,繼續聊了起來。
兩個人聊的是大明的衰敗,自從第十四代萬曆帝開始,明朝就漸漸開始走起了下坡路。
萬曆算得上是大明一個較長壽的皇帝,主持國政的時間長達三十八年。
但自從他反攻倒算之前主政的大學士張居正後,就走上了一條罄盡所能搜刮財富的道路。
光是他生前爲自己建築的定陵,就話費了八百餘萬兩白銀,這是一座建在地下二十公尺的龐大宮殿,全部用大理石鋪就,裡面的裝飾富麗堂皇,令常人根本難以想象。
有了萬曆的榜樣,宮中府中的官吏紛紛效仿,拼命榨取民脂民膏,再加上當時耗費糧餉鉅萬的萬曆三大徵,更是將之前好不容易積蓄起的國庫,掏得空空當當。
之後大明的邊疆、海域就變得不太平起來,先是嘉靖年間的倭亂,再是建州努爾哈赤的女真之亂,龐大的帝國一時間烽煙四起,戰火頻頻。
薩爾滸之戰,大明的十萬大軍在努爾哈赤的六萬精銳騎兵的快速穿插之下分崩離析、潰不成軍,從此女真人戰無不勝的名聲就漸漸傳開了,成爲遼東明軍心中最大的夢魘。
王一凡認認真真地聽着,暗想到萬千女真騎兵在茫茫大平原上的勇猛奔襲之勢,心裡也不免有些後怕。
前幾次的交鋒雖然是野戰,但己方大多是率先佔據了地理優勢,憑險據守,並靠着出其不意的夜襲和特種作戰僥倖取勝。
若是兩軍在平地上驟然相遇,鹿死誰手還未必可知。
袁崇煥見他聽得津津有味,就轉頭問道:“一凡,你對如何擊敗女真人,有什麼好的建議麼?”
王一凡略一沉思,就張口答道:“袁大人,我認爲在短期內,遼東守軍還不具備和女真人野戰對壘的實力。當務之急,是要先保證寧錦一帶的防線穩固,然後再訓練出一隻可與女真騎兵勢均力敵的關寧鐵騎。另外,我認爲應當在軍中多購置些火器,才能遏制住女真騎兵攻襲的聲勢。”
袁崇煥卻嘆了口氣:“談何容易!現在大軍糧餉尚不能完全保證,又從哪擠出多餘的銀子購置火藥軍器?”
王一凡建議道:“大人,不妨考慮和西洋人進行以物易物的通商交易。”
“你的意思,是開放海禁?”袁崇煥先是皺了皺眉,緊接着便搖了搖頭:“不行。自從倭亂平息以後,朝廷就已下了嚴令,片板不得入海。不過這還不是最關鍵的。”
他從一旁展開一張遼東半島的地圖,在上面指指點點起來:“你看,從渤海和黃海進入遼東的船隻,都必須通過這個雙島,它的尖端處有個錨泊處,就是旅順了。旅順的背面就是女真人控制的大片原野城鎮,他們隨時可能進犯旅順,中斷海運。另外,黃渤海上我大明的水師就只有毛文龍的船隊了。”
王一凡試探地問:“大人何不派人和毛文龍接觸一下,我聽說他自從在薩爾滸的戰場上潰敗下來以後,就一直佔據住皮島,不肯向女真人屈服投降,甚至還不斷襲擾女真人的背後,打了幾場勝仗。若是將毛文龍籠絡到我軍麾下,那豈不是等於在女真人的背後狠狠插上一刀。”
“這傢伙居心叵測。”袁崇煥撫須答道:“我也曾派過些人想聯絡他,可這個傢伙就知道向我伸手要錢要糧,卻完全沒有聽從號令的表示。我看他現在的立場也很微妙,聽說之前女真人也多次派使者想勸降他。我們要想收服他,不好辦啊。”
王一凡抱拳道:“袁大人,我覺得多結交一個朋友,總好過多樹立一個敵人。毛文龍雖然現在首鼠兩端,但畢竟沒有公開叛變投敵,我們不妨以懷柔政策暫時安撫他的情緒,萬不可讓他這股力量,投入到女真人的掌握中。”
“這件事宜緩不宜急,就慢慢從長計議吧。”袁崇煥點了點頭,忽然問:“一凡,你和芳兒的婚事準備得怎麼樣了?”
王一凡面上一紅,低頭道:“都已準備停當,只等着良辰吉日來迎娶新娘子過門了。”
袁崇煥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從袖子裡取出本冊子遞了過去:“好好回去準備吧。我雖然現在是遼東巡撫,家裡卻沒有什麼好東西,這本冊子我珍藏已久,就當做見面禮送給你了。你回去以後好好精研,必有大的收穫。”
王一凡唯唯諾諾地接了冊子,放在袖子裡後,對袁崇煥和那幕僚施了施禮,轉身離開了袁府。
騎馬在營中隨意視察了一下,那些歷經草原生死激斗的將士們鬥志昂揚,讓他頗爲欣慰。
等回到臨時設立的一處遊擊將軍府時,已是天色昏暗的黃昏時分。
王守義匆匆將王一凡引進了門,將他的照夜獅子白拴在院內的栓馬柱上,將熱好的饅頭和稀飯端了上來,熱氣騰騰地和他吃起了晚飯。
他剝開個雞蛋遞了過去:“乾爹,再過兩天你就要和袁大小姐正式成婚了,將士們都嗷嗷叫地等不及了,說是要鬧你的新房。”
王一凡咬了半口雞蛋,吩咐道:“鬧鬧倒也無妨,不過袁小姐是大家閨秀,還得讓大家稍微收斂一下,不要驚嚇到她纔好。”
“乾爹,你放心!有我在,那些粗手粗腳的傢伙絕不敢放肆。”王守義笑着答道。
見王一凡吃得津津有味,他忽然小聲問:“乾爹,聽說你娶了袁小姐後,咱們就要和趙大人一起移防錦州,是真的麼?”
“沒錯,你讓大家好好準備一下。這一次去,可能要常駐了。告訴大家,要做好吃苦的準備,到時候糧草銀餉,恐怕要靠自己籌措了。”王一凡沉聲道。
“嗯。乾爹,我們到了錦州,就能看到海了吧?”王守義無限憧憬道:“我長這麼大,從來沒看見過大海的樣子。乾爹,你看過海麼?”
“看過。”王一凡點點頭:“大海,遼闊得看不到邊際,海面上波濤洶涌,一片藍汪汪的。尤其是日出的時候,太陽就像個大火球,從海天一線間慢慢升起,那景色很美。”
“那我可要親眼去看看了。”王守義喜滋滋地說。
王一凡愛憐地摸了摸他的頭,將吃好的碗筷放在桌上,擦擦嘴走到了一旁的書房裡,摸出袁崇煥親手贈與的書冊,在燈光下仔細看了起來。
昏黃的燭光下,金線封釘的金黃色封面泛着點點微光,在右上用草書寫着三個大字——金瓶梅。
王一凡的腦袋轟然一響,擦了擦眼睛再看,還是金瓶梅三個字。
他震駭莫名地捧着這本書,一時間竟不知袁崇煥贈書的用意所在。
剛剛收拾好碗筷的王守義見了他這古怪的樣子,忙好奇地探頭問:“乾爹,你在看什麼書?也讓我看看。”
王一凡忙將書重新塞回袖筒,匆忙道:“不,不。咳咳,這種書你現在暫時還看不懂,還是等你長大一點再說吧。”
王守義不服氣地說:“乾爹就是瞧不起人,我今年都十五歲了。這個年齡在村子裡,都是可以討老婆的年齡了。”
“我說你年紀小就是年紀小!”王一凡立刻起身關上門,大聲斥道。
王守義被他訓斥得莫名其妙,抓抓頭走了出去。
“既然是袁大人親手所贈,裡面必有玄機。”王一凡暗自想道:“我隨便翻一翻,應該沒有事的。”
抱着這個念頭,他重新在桌子前做好,哆哆嗦嗦地翻開了這本書,就着燈光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