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美酒到菜餚,從詩詞到行軍佈陣,大家的話題又不知不覺地落到了京城中的形勢上。
京中的形勢哪裡是幾句話能說得清的呢?
孟白先從他前來的原因說起,原來他這一次到淮北竟然還是奉皇上的旨意出來的,並且剛剛在前營還搞了個很正式的宣旨,皇上讓他來撫慰準北王,並送給淮北王女樂十名。
所謂的撫慰,當然是想了解一下情況,想到皇上還這樣“關切”着他們,司馬十七郎和盧八娘相互看了一下對方的眼睛,皇上的本質就是不想淮北王的勢力變大,他寧願司馬十七郎耽於女色,也不願他收復淮北。
“我也沒有想到皇上能派我這麼個差使,便欣然接受了。後來才知道,皇上原本想派的幾個人都不願意北渡淮河,最後只得選了我。這小子就是聽到旨意後辭了官出來的。”孟白指了一下盧檾又說:“除了他,還有幾個人跟着過來了。”
一心想北伐又沒有趕上去年司馬十七郎出征的人肯定會有,也會有覺得淮北軍發展得還不錯的人,當然也有在京城不好混過來的,總之隨同孟白前來的還有十幾個人,只是夠不上資格來見盧八娘,所以被司馬十七郎留在了前營。
過了幾天,盧八娘才知道原來跟過來的人中還有董青河,也就是董氏的親弟弟,他今年已經十八歲了,自從董氏死後,因爲有司馬十七郎的照看,他順利長大,按部就班地讀書成親。想來,他與盧檾一樣,願意到姐夫手下謀個前程,當然司馬十七郎雖然肯照顧他,但卻不會認他當小舅子的。
話又回到了正題,孟白慢慢述說着,“皇上是仁厚,對世家更加寬容,眼下陸家在朝中一支獨秀,人稱陸半朝。崔氏完全被比下去了,盧氏已經有人開始起復,還有幾個世家,也出來一些人入朝。只是庶族倒是完全被壓下去了,尹家最爲明顯,只剩三兩個人留了下來,也都是不入流的小官。”
所謂仁厚,其實就是實力不足,壓制不住朝臣;對世家寬容,也是同樣的道理,世家強而皇權弱,這也不只是新皇的問題了,本朝從南遷後就一直如此;而庶族勢力減退,說明老皇上爲加強皇權所做的努力完全失敗了……看來朝廷正是向着孟白原來所說的歷史方向發展着。
盧檾補充道:“尹家三郎被上司挑了個錯免了官,天天在外面鬼混,還收了個外室偷偷養下一個兒子,九姐知道後鬧着要和離,原來大伯父不同意,後來三伯父天天吵,也只能不管了。現在尹家就是不肯寫和離書,三伯父只好先將九姐接了回來,準備等出了孝之後再去理論。”
“不過,就是等三伯父的孝期結束,就是把和離書籤了,大伯母說九姐也很難再嫁合適的士族了。”女人在再嫁本沒有什麼,但是嫁過庶族的士族女,就像貶值了的貨幣一樣,這其間的道理很難說清,但又是每個人都心知肚明。
盧八娘聽了這樣的消息倒沒有幸災樂禍,因爲從沒有把盧九娘放在心上,所以既不會嘲笑她也不會同情她。其實那本是盧相爲盧八娘安排的命運,她躲開了,盧九娘沒有能力躲開,就只有承受。
盧氏試驗性與庶族聯姻的第一樁親事看來就要結束了,這也正是庶族的力量被打壓的體現,與此相反的是士族更是達到權力的頂峰。孟白作爲士族譜上排在第一位的孟氏後人,應該得到足夠的重視纔對。
眼下皇上派了孟白出使淮北,也算得上孟白出仕後的第一件差使吧。司馬十七郎的思路出盧八娘相差無幾,他笑問:“孟表兄對朝政是不是開始有興趣了?”
孟白搖頭笑道:“我最喜歡孟子的一句話——富貴於我如浮雲!”
一個浪漫的文科學生對於政治這種最陰暗最恐怖的活動確實一點也不想碰,他又提前知道未來的朝局會動盪不安,所以才堅持名哲保身。但是若說富貴於他如浮雲多少還是有些言不由衷,孟白其實也是喜歡地位金錢的,只是不喜歡危險,所以才選了名士之路。
盧八娘理解地一笑,但司馬十七郎的笑中卻帶了更多的無奈,如果孟白能夠在朝中有一定的發言權,於他是極有利的,只可惜,本應是他妻族中最強大的一支力量,只能是白白浪費了。他於無數次感慨後再一次在心裡嘆息了一聲,接着聽孟白講京城中的奇聞八卦。
總之,在司馬十七郎和盧八娘離開京城後,那裡繼續發生着各式各樣的事件,現在這對夫妻聽起來都有一種陌生的感覺,他們慢慢地已經與京城脫節了。
皇上的旨意雖然能夠到達淮北,大家表面也一樣恭敬,但其實心裡都是不以爲然的,因爲聖旨已經沒有什麼用了。即不能拿來換成吃穿用品,也不能用來抵抗胡人,甚至尊崇正統的漢人也不會因爲一道寫在黃緞子上的旨意而做出實質性的改變。
想在淮北生存,要靠自己的實力。
孟白的到來除了給司馬十七郎和盧八娘帶來了不少的消息,也帶來了無限的樂趣,他們在淮北的生活一直太單調太緊張了,他就像調味劑一樣改變了生活的味道。這時節,也正是農閒的時候,所以整個淮北軍大營的氣氛都歡樂起來。
名滿天下的大才子,高貴的孟氏傳人,京城各種時尚的先鋒,孟白正是這個時代的寵兒,司馬十七郎帳下的幾位世家子弟和名士對他也非常仰慕,他們在一起寫詩作賦,引得淮南淮北的風流人物也紛紛來訪。
如今的司馬十七郎解決了最基本的生存問題,對於在淮北軍大營裡突然出現的這場文壇小盛會還是持非常支持的態度,他特別在一處風景優美的河灣處爲他們臨時圍起了一個小小的遊園,那裡面有各種精美的饌食、香醇的美酒,華貴的器物,並把皇上賞下的女樂都送了進去,方便激發他們的雅興。
別看司馬十七郎對於世家子弟和飽學之士特別尊重,又給予極優厚的條件,他們的日常供給甚至超過他自己,但是,盧八娘還是清楚他並不把最重要的事情交給他們。比如後勤供應,比如屬地的治理,比如練兵作戰……
想來他在思慕士族的榮光、放誕疏狂的灑脫、耀目的文采這些本時代最爲璀璨的光芒的同時,也清楚地知道,這些人只能做爲精緻的裝飾,增加他的聲望和名氣,卻不能給他帶來實際的用處。
這正與盧八孃的想法一致,她將孟白找來拜託他一件事,“你既然不急着回京城,就幫我寫幾個劇本,再排演出來。”
“什麼時候起你有了這樣的雅興?”
盧八娘一笑,“我可不要什麼才子佳人的故事,你幫我寫淮北王接到先皇遺詔,變賣家產,招募兵馬,北渡淮河,勵精圖治的一齣戲;另一本寫淮北王妃不懼艱難,帶着幼小的世子陪同淮北王北上,在淮北軍無糧的時候,毅然去楚州將首飾換了軍糧。在回程中夢到先朝大長公主,指點她治理淮北之策,扶佐淮北王。”
“噗!”孟白將口中的茶一下子噴了出來,咳嗽了幾聲才又說:“盧八娘,我真服了你!”
“那好,就按我的劇情寫吧,以後有時間的話再替我寫一些類似的宣傳劇,劇情我會告訴你。至於稿酬,決不會虧待你的。”
“算了,你們現在窮成了這樣,我就不要稿酬了。”
“那你就先寫吧,越快越好。”於是盧八娘更熱情地支持着士人們的活動,看着她預定的戲劇寫成並開始了彩排公演。待完全成功後,她會支持戲劇團到處巡演,做爲她統一淮北意識形態的重大舉措。
淮北文化界的這些活動,又吸引了更多的人前來。尚喆就是其中很有意思的一位。據說他聽到孟右軍在淮北軍的消息後特別前來相見,順便拜見淮北王。
與想像中的鐵血軍人不同,尚喆是一位個子不高,白白胖胖非常和氣的中年人,他禮貌周到地送了拜帖給內院淮北王妃行禮請安,還專門獻給淮北王妃和世子各一份豐厚的禮品,珠寶錦緞、毛皮藥材,其中一套用寶石做眼睛的黃金十二生肖尤其漂亮,旭兒見了就愛不釋手,可見來之前是做了功課的。
晚上盧八娘把禮單給司馬十七郎看時笑着說:“難道尚喆以爲我是冒頓單于的閼氏?”
漢初時漢高祖被困在白登山,陳平派人給閼氏送了禮品請她說情,並告訴閼氏如果漢高祖敗了,就會送美女給單于,那麼閼氏就會被冷落,於是閼氏怕漢家送來美女便收下禮品力勸單于放了漢高祖一條生路。
“你正好做一次閼氏,收了禮告訴尚喆,他的異母妹我不要了。”司馬十七郎笑着哄王妃,自從自己說近幾年不會再納側妃了,她睡覺都安穩了不少。聽孟白說過女人懷着孩子時心情好,肚子裡的孩子才能長得好,就像旭兒一樣,比別的孩子都要聰穎活潑。
盧八娘果然被逗得笑了起來,“那麼這些禮還是少了些,我怎麼能將淮北王側妃之位賤賣呢?”感覺到司馬十七郎醒悟後對自己的好,盧八娘坦然享受,自己確實值得。
玩笑歸玩笑,盧八娘也是讀過史書的,冒頓單于退兵哪裡只是因爲閼氏的勸說?當時劉邦手下有着幾萬精兵,樊噲帶着幾十萬的大軍正趕來支援,冒頓有所顧忌,更主要的是,即使冒頓打下了白登山,抓到了劉邦又有什麼用呢?漢朝立刻就能新立一位皇帝,還不如雙方和談。
最後的結果就是劉邦回了京城,將宗室女送給冒頓和親。看到這裡所有人都應該明白閼氏想達到的目標根本沒有成功。所以盧八娘真正重視的一直是實力,歸根結底,實力纔是硬道理,一切弄巧在實力面前不堪一擊。
就如尚喆,他的到來也是靠他自身實力的支持,尚家的嫡長子是軟實力,手下有一定兵權是硬實力,所以淮北王夫妻二人雖然在背後說笑,但表面上卻非常客氣地招待他,但基於他是以與孟右軍相會的原因來到淮北軍大營,所以司馬十七郎便也只與他談些風花雪月的事。
就尚喆的事情進一步分析下去,還是實力的問題。如果在司馬十七郎剛剛渡過淮河到達淮北時,尚喆若是來見他,一定會得到司馬十七郎更加的重視。但現在淮北王的實力已經大增了,反之尚喆的實力就不夠看,於是司馬十七郎穩坐微笑着等他的表演。
盧八娘很欣賞司馬十七郎的欲擒故縱,“你每天都只跟着孟表兄吟詠詩詞,尚喆已經急了吧?”
“他急他的,我又不急。”司馬十七郎不以爲然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