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十七郎只看了一眼湖光山色,就把心思轉到了盧八娘身上。他心裡的不捨已經填滿了他整個人。看着盧八娘略略仰起頭來看向遠處,光滑的額頭,長長的眉,略上翹的眼角,小巧而挺拔的鼻子,潤澤的紅脣,構成了一幅最美的人像,這人像原來是他的,以後就不會了,他愈發的不平靜。
天空飄下了小雪,將天地間模糊起來,小小的雪花落入湖中馬上不見了蹤影,盧八娘伸出手來,雪花輕盈地落下,再看時只有一滴水,她的嘴角微微翹了起來,真好,她覺得自己一天比一天好,她的心似乎就要回到了當年的十九歲。如果真能那樣,她要把這中間的歲月都忘卻,重新開始。
司馬十七郎從寧姑姑手中接過一件大紅緞面的披風,上前替盧八娘披在身上,“娘子,我們到菱洲亭裡喝一杯熱酒吧。”
盧八娘收回了遠眺的目光,但似乎還在神遊天外,她下意識地被司馬十七郎擁着到了菱洲亭,見亭裡鋪了錦褥,擺了幾樣的菜,又設了一個小火爐煮酒。十七郎殷殷地給她倒了一杯,笑着說:“湖邊冷,喝一口熱酒。”
盧八娘依言飲了,溫熱的酒流進了胃裡,暖暖地舒服極了,她愜意地眯了眯眼睛,笑道:“郎君變得風雅了。”
司馬十七郎又殷勤地給盧八娘布了菜,“只要娘子開心就行。”
“很開心。”
“娘子,董家的事還是算了吧。”司馬十七郎本想晚上再說,可他實在不能等到晚上了。
“那怎麼行,我已經請人去了董家。”盧八娘心思已經不在這上面了,但還是和氣地解釋,“董家說一兩天就回話。”
只一天,事情就進行到這種程度,已經沒法再改口了,司馬十七郎有些祈盼地說:“董家也不一定會答應。”
“夫人,孟郎君來了。”桃花突然嚷道。
司馬十七郎和盧八娘轉過頭來一看,果然從湖邊逶迤走過來幾個人,爲首的人頭戴玉冠,寬袍大袖,素色披風在身後飄着,正是孟白。他認出司馬十七郎夫妻後笑着快步走過來說:“沒想到你們竟在這裡。”
然後他便不客氣地坐在錦褥上,斟了一杯酒飲了嘆道:“你們真是伉儷情深,這個時候還來湖邊對坐飲酒賞景,我倒明白了爲什麼人們說只羨鴛鴦不慕仙了!”
司馬十七郎不想談這些,便反問道:“孟表兄如何也來了北湖?”
“我是一人獨坐無趣,就出來走走,到了湖邊,遠遠看到這裡有人,就過來看看是誰。”
孟白是個很單純的人,他並不會把情緒藏起來,盧八娘已經看出他有心事,畢竟是從同一個世界來的,關心地問:“表兄有什麼事嗎?”
“盧八娘,”孟白一連喝了幾杯酒,然後放下杯子說:“我想給長子辦滿月酒,你能幫我招待女客嗎?”
楊柳前些天生下一個男孩,盧八娘已經收到了消息,並遣人送了東西,因爲楊柳的身份,再加上她並不喜歡這人,想了想並沒有親自去道喜。現在孟白既然請自己幫忙,她還是要答應的,“表兄定好日子告訴我就好。”她特別沒有先看向司馬十七郎,他一定會認爲庶子沒有必要辦滿月酒而不贊成,只有自己搶先說了,他纔不好再說什麼。
其實司馬十七郎這兩天想得最多的正是庶子的事,他爲自己規劃的人生之路走得如此之順利,早就超出他的預計。可最近出了些問題,除感情的波動外,最嚴重的就是關於兒子的事。他原本一定要生出嫡長子的,可是現在看來有可能會變,想到這裡,他對於孟白有了庶長子的事,也沒有過去那樣強硬的底氣反駁了。
孟白聽盧八娘答應了,心裡異常高興,楊柳因爲要給兒子辦滿月酒已經在他面前哭了好幾場了,而他也愛自己的兒子,不想委屈了孩子,可是辦滿月酒,又是庶長子,家裡沒有女主人,如何能辦呢?沒想到偶遇到盧八娘,他只提了一下,竟將這個難道解決了。
然後他就看向司馬十七郎,準備被他痛罵一回,結果卻沒有,便趕緊說:“別的你不必多管,只是幫忙在內院陪一陪女客人就可以了。”說着就與盧八娘定下就在三天後。
“時間這樣緊,會不會來不及準備。”
“也沒有什麼可準備的,再說我也沒想請太多的人。”孟白坦白地說:“估計來的人也不會多。”
孟白的身份使他的朋友也都是世家子弟,或者名士們,他們是最注重禮教的,不會願意參加一個庶子的滿月酒,而他們的夫人會更牴觸。
其實,盧八娘去幫忙,不過是個名義,孟家所缺的是沒有當家夫人,在這個時代,楊柳阿霞之流是根本不可能出面接待客人。其實就是擔這個名義,對盧八孃的名聲也是有損害的,所以孟白很領盧八孃的情,看了看對面的兩個人忍不住嘆道:“我現在特別羨慕你們兩個人,結髮夫妻,傾心相守,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都沒有。”
孟白已經認定自己和司馬十七郎是真心相愛,纔會發出如此的感嘆。其實盧八娘卻知道他們的婚姻已經快走到終點了。司馬十七郎對自己瘋狂的迷戀已經過去,現在他已經開始想到了他的權利,要納妾,要自由地在外面流連,而自己一點也不想努力挽留他,因爲不可能挽留他一輩子,還不如早些放手呢。但面對這種誤會,盧八娘一點也不打算解釋,她神態自若的笑笑,默認了。
司馬十七郎表面上撐着,心裡卻非常不自在。在滌塵山莊時,得知孟表兄要有庶長子時,自己是怎麼斥責他的,現在自己也要與孟表兄一樣了。娘子生來就有怪癖,如果自己納妾,勢必不會再與自己同牀,那麼將來自己也一樣會有庶長子了,甚至只有庶子沒有嫡子。
司馬十七郎更加動搖,他該怎麼做?他想着這些事情,頗有些心不在焉。
盧八娘便對孟白說:“表兄釀造的新酒在京城裡很是引起轟動,若是有貨,給我送二十壇。”
“現在賣的酒還不夠醇厚,只不過我這些日子家裡有個產婦,又有剛出生的嬰兒,每天忙得團團轉,便沒空再調整一下。我先讓人給你送二十壇,再過些日子有更好的再給你送二十壇。”在經濟上,孟白一直覺得自己得了盧八娘很多照顧,一心想回報一二,盧八娘向他要點酒讓他很開心。
“每天帶孩子一定很有趣吧?”盧八娘客氣地問。
沒想到孟白聽到孩子,馬上便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我才知道,剛生下來的小孩子身上都是皺巴巴、紅通通的,身子只有這麼長,小手這樣大,小腳這樣大……”孟白一面說着,一面給盧八娘比着看。
盧八娘一點也不感興趣,但她卻知道正常人有了孩子後是多麼喜歡與別人說起自己的孩子,她明白這時候她應該禮貌地聽着。
“孟表兄,你真該趕緊娶妻了,哪有男人會管這些事的?”司馬十七郎收回了飛揚的心神,突然插話說。
“你沒有自己的孩子,不知道孩子有多可愛,”孟白被打斷了,卻很大度地說:“等你有了自己的兒子,你就會懂了。”
“就是有了兒子,也自有他的母親去管。你沒聽過抱孫不抱子嗎?”
這兩個人的思想相差千年,有着非常大的衝突,在很多方面根本說不到一起。盧八娘用眼神示意了孟白,爲轉移大家的注意力問道:“不知最近有什麼有新鮮事嗎?”
孟白再灑脫,也是朝中官員,又與名士們多有來往,消息很靈通。盧八娘再關心時事,也只能是一個深閨婦人,向孟白瞭解些新聞也是很必要的。
“最近大家議論最多的還不是江僕射上次宴客的事”孟白明白盧八孃的意思,就笑着說:“有御史彈劾江僕射,放浪奢糜,江僕射自然不服,聽說前兩天江僕射和那個御史在外面相遇了,兩人爭了起來,還動了手。”
自從江府宴客後,司馬十七郎就沒有時間與人來往,也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因此也感興趣地問:“哪一個御史?”
“朱御史。”
皇上建國朝中所用的官員以南遷的北人爲主,這些人最初莫不希望發動北伐,收復在北方淪陷的家園。但隨着各大世族安居江南,安逸的生活使大家漸漸喪失了重返北方的意願。最重要的是朝廷擔心北上的官員藉此擴大勢力,獲得人心,甚至篡位,所以並不支持大規模北伐。所以雖然曾有人成功收復黃河以南部分領土,但沒有多久就又全部失去了。
朱御史出身的世家,也是自北部南遷而來的,而且朱家是北上收復故園的最堅決者,朱家子弟先後舉族數次帶兵北進,就在去年,還有一次大規模的北進,但前些時候再次失敗退回淮河以南。因此朱御史的行爲也就可以理解了,家國之恨未報,可眼見江僕射之流沉迷於玩樂,自然要上書彈劾。
談到這樣沉重的話題,司馬十七郎突然沉默不語了,孟白也知道江府宴客時,齊王也在座,也不敢再深說,又見沒有與盧八娘單獨說些什麼的機會,所以便看了看天氣說:“外面的雪已經停了,謝謝你們的酒,我要回去了,過幾天再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