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盧八娘在這世裡第一次醒過來時,吃的第一樣東西就是桃花給她的一塊粗糙的麪餅。
那還是六年前,盧八娘跟隨父親外放,在荒山野嶺遇到了匪徒,大家四散奔逃,摔到了山溝裡的盧八娘被山裡獵戶的女兒桃花發現了,將她救到了山間的小屋,當她醒來時,桃花就遞給了她一塊粗糙的麪餅。
她那時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在這裡,也不知道自己是誰,就在以爲自己是不會吃那樣一塊麪餅時,卻感受到了久違的食物的香氣和飢餓,然後不可思議地看着自己將那張餅很快地嚥進了肚子。後來她知道了,那塊麪餅是桃花的早飯加午飯,因爲她全部吃光了,桃花餓了一天的肚子。從那以後,她原本排斥所有人的心靈對桃花開放了。
盧八娘在桃花家裡養了幾日的傷,後來,桃花的父親——山中的一位獵戶出山賣獵物時知道了她的來歷,盧八孃的父母逃脫後找到了當地的官府,到處張貼了尋找她的佈告。
盧八娘被送回了父親那裡,她不肯放開來送她的桃花的手,桃花似乎就是連接自己和外面世界的橋樑,她怎麼可能放手呢?而桃花對於突然出現在她面前的宛如仙人般的世家女早已經生出了無限的景仰,也願意跟隨她,於是桃花和她的父親從那時起就跟着她了。
看奶孃帶着吃空了的盤子出去後,桃花從懷裡拿出來一卷紙來,遞給盧八娘,“娘子,花姨娘送出來的。”
花姨娘是祖父身邊最得寵的妾室,因爲識文斷字,一直跟在書房侍侯,祖父所有的公文奏摺、來往書信全由她經手,相當於機要秘書。
盧八娘在得知父親要從外放回京述職——這種事情雖然說是應該聽從政令,但對於盧家,基本上就是祖父作主,因此他們家得知信息要比父親的上官還要早很多。從那時起,盧八娘就已經開始通過各種關係聯絡上花姨娘了。
作爲一個在二十一世紀的奸商,找到花姨娘的軟肋,用親情、賄賂、威脅讓花姨娘爲自己做事,加上而且自己還是祖父的親孫女,花姨娘接受自己的安排並不算賣主這個原因,花姨娘的防線很快就被突破了。
所以盧八娘現在對道朝堂上的大事,士族家的隱秘,祖父的打算都能知道得七七八八。
“哼!”盧八娘將剛看完一張紙冷笑了一聲,祖父已經爲自己和盧九娘選好了兩個夫婿:陸家五郎和尹家三郎。
陸家是僅次於崔盧兩家的門閥,陸家五郎是陸家二房的嫡長,雖然不能繼承宗嗣,但陸家二房卻是陸家在仕途上走得最好的一支。而尹家則出身庶族,尹家三郎是新舉薦的孝廉,是京城裡新出現的才子,盧八娘也早有耳聞,據說貌似潘安,才比子建。
表面看兩個年青人都不錯,甚至尹三郎聽起來更出色,但其實,眼下世情最重視的是出身,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尹家三郎的前途並不會太好,他會從最小的官職做起,一點點的向上升,若是順利幾十年後重新步入朝堂,參與到較高的決策層,若是不順利,那麼一輩子就只能是個六七品的縣令了。陸家五郎即使才幹平平,□□也會比尹家本郎高得多,最終的結果一定不遜於尹家三郎。
祖父的想法,盧八娘看得很清楚,把盧家的一個娘子嫁到尹家,就是一項投資,就算是收不回成本,但另一項作用是明顯的,那就是做爲盧家的表態,支持庶族的才俊,從而獲得庶族的支持。
要知道到了眼下的時代,只靠打壓庶族不讓他們出頭已經不可能了,歷史的洪流已經邁過士庶間有着嚴格界線的時代,越來越多的庶族才俊出仕。祖父這隻老狐狸已經看出了這一前景,他比崔家要早一些認識到要將一個盧氏女用來與庶族通婚,不能不說眼光是極好的。
作爲明瞭歷史走向的盧八娘清楚庶族遲早會走上歷史舞臺,而且在更遠的將來,不會再有什麼士庶之分,但眼下,庶族剛剛冒出一點頭來,離他們真正成長起來還是前路漫漫,沒有幾十年上百年不會見到太多的起色,這項投資要收回成本是需要時間的,所以對於個體來講,把自己的一生浪費在這上面,無疑是浪費生命。
可是,花姨娘告訴盧八娘,儘管陸家本想求娶自己,但是祖父卻想將九娘嫁過去,而與尹家定親的會是自己。不用說,祖父偏心三房的人。
盧八娘冷冷一笑,她已經放棄了崔家,但陸家,她一定會想辦法嫁進去。作爲一名穿越人士,盧八娘不重視出身,但她重視權勢,沒有權勢,就是自己尚不能保全,更不必論自己所想要的從心所願。
上一世,她一直在汲汲營營地追尋財富、追尋權勢,只有這些,她才能完成自己的心願,將坑害自己的人踩到腳下,讓他們永遠品味着自己嘗過的痛苦。前世的盧八娘,手握權勢、財富,高高在上俯視衆生。如今的盧八娘重生後,擺脫了過去的執念,但環境再怎麼變,她依然清醒地認識到,她的人生離不開對財富權勢的爭奪。
這就是她的命運,但或許所有的人也都是一樣吧。
“將這些都燒了吧,”盧八娘將手中看過的紙都遞給桃花,“然後我們去花園裡走走。”
要去花園,盧八娘穿上了一套布料略差些的外衣。她的父親是盧家的庶子,父親的生母原本是異族的貴女,國破家亡後淪爲奴婢,成爲盧家的財產,沒傳給他一文錢的傢俬。而她的母親,雖然出身孟家,這個上百年前曾是地位高於崔盧兩家的士族,但幾十年前在一場天災人禍中滿門皆滅。
盧家的祖母,看在她從小的閨閣好友的情誼面上,將送到她手中的故人之女養大,給了她十萬錢的妝奩,將她嫁給自己的庶子,也算是給她個安身立命之處,對得起故人了。
盧八孃的父親盧四老爺沒有什麼能力,但卻能死讀書,也算有些學問,靠着祖父,外放了縣令,從小縣到大縣,再到郡府,一步一個腳印地向上慢慢走着,目前他已經走到了他事業的頂峰,正五品的太守,無論是他的能力還是出身的束縛,他幾乎不會有再向上的可能了,就是運氣極好,也不過再升上一級半級的,他會在這個中等的官位上停留到他致仕。
盧四老爺的前途差不多的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在祖父的關照下,父親比起庶族出身的優秀人材是好多了,但與家中的嫡子又沒法比,而且父親又是個書呆子,並不敢循私舞弊,收受賄賂。家中的經濟情況決不應該是富足的。
盧八娘若是穿上華貴的衣物,盧家的人都會起疑心。
花園裡已經是春意盎然,地面上冒出了青草,樹上長出了新葉,一叢叢一簇簇的花兒竟相開放,原來放在暖房裡的珍貴花木也挪了出來,搭成了幾個漂亮的花屏,盧府每年一度的賞花會幾天後就要開了。
滿京城的達官貴人應該都會到場,在賞花的名目下做各種政治上的交易,京城勢力的格局、財富的分配以及很多很多的東西就在花團錦簇的掩蓋下決定下來。盧氏姐妹們的親事也是構成這種交易的一個小小的部分。
親事當然不可能在賞花會上就宣佈出來,但應該也是沒多久的事情了。可是孟家表兄不知爲什麼沒有按約定與她同時趕到京城,現在自己正需要他的出現,將他們已經設計好的東西展現給世人。
身爲盧氏嫡女的盧八娘沒有得到世人的重視,就是因爲她的父親是個平庸的庶子,母族又完全滅亡。這兩條的第一條是不可能改變了,但第二條,盧八娘打算重新規劃一下,那樣自己的身價就會一路飆升。
沒有便捷的通迅真是太糟糕了,一切的變數太大,事情也更難掌控。盧八娘吹着春風,低下頭去嗅一朵鮮花,舉止優雅,態度從容,任誰也看不出她心中的焦急。
花的香氣很濃,盧八娘趕緊轉過頭,打了個小小的噴嚏,心裡想着,如果孟家表兄不能在賞花會前到達京城,並將自己策劃的東西公佈出來,那麼自己怎麼辦好呢?
她必須想辦法嫁到陸家。雖然陸家的資源要比崔家差,但也說得過去,自己嫁過去也不錯。如果有機會,自己有信心在幾十年後讓陸家成爲與崔盧兩家並立的氏族。這一條路要比嫁入尹家,從零開始容易得多了。套用前世的話說,就是少奮鬥二十年啊!
陸五郎的母親是盧家的娘子,算起來應該是盧八孃的姑母,聽說親事是她回孃家提的。想來,她一定認爲自己不管怎麼也算是個嫡女,給兒子求娶要比娶庶女好聽一些吧,而且,陸家富裕,並不太在意錢財。差不多所有的人都知道,盧九孃的嫁妝要比自已豐厚得多。
由此可見,陸五郎母親應該是重視門第出身的思想正統的人。這樣的人不能用金錢感情去影響,而鬼神宿命之類的東西估計效果會很好,盧八娘準備安排道觀裡的人去做。但只憑那位盧氏姑母的力量不足以扭轉祖父心中的想法,還需要有人幫忙,盧八娘選了大夫人和三夫人。
盧九孃的生母仗着美貌和多金,一直頗受三老爺的寵愛。那麼,不希望盧九娘嫁得好的是自然是受到冷落的三夫人了!三夫人最重視的是她唯一的兒子,那麼就從這裡入手,投其所好並不難,不好辦的是沒有適合出面的人。自己的母親肯定不行,她只會把事情搞砸,魏姨娘能力是有,但身份又太低,做爲一個待字的閨中少女,她總不能自己出面吧!
至於,陸五郎與自己是表兄妹,兩人是近親,不適合成親生子,這一點盧八娘一點也沒放在心上。她根本不打算生下自己的孩子。她從來不喜歡孩子,也不打算親自照料孩子,更不想經歷懷孕生子的痛苦,在這個時代,這還是個相當危險的事情呢!
在盧八娘看來,人生是由苦難構成的,即使間或有那麼一點的歡愉,也不足以讓人認爲生活是美好的,她覺得自己沒有權利把一個無辜的生命帶到這冷酷的世界來。如果自己有了孩子,將來那個孩子就如當初的自己,責問父母,爲什麼要讓他嚐到人世間這麼多的痛苦,她一定會無言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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