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十七郎一面喝着藥,一面看着盧八娘,娘子肯定是從來沒爲別人餵過藥,就像她從來沒有縫補過衣服一樣。於是他將藥喝了後,就張着嘴看向盧八娘,果脯總應該由八孃親手餵給他吧,雖然他本不想吃。
盧八娘已經將裝果脯的匣子遞到司馬十七郎的手邊,他手臂受傷不能端着藥碗,但拿個果脯總沒有什麼吧。可看到司馬十七郎的目光,她不覺得心軟了,笑着挑了一顆自己最愛吃的梅子放進了他嘴裡。
司馬十七郎本來就不喜歡果脯,尤其是梅子,吃着這顆酸酸的梅子,覺得比剛剛藥的味道還要難以忍受,可畢竟是娘子親手挑的,於是吃一顆後,他又張嘴要了一顆。盧八娘則以爲他喜歡梅子,於是又挑一顆最大的餵給了他。
在外人看來,盧八娘是個端莊大方、極爲體貼的人,其實這不過是她對自己的包裝。她在一個本子上記了很多人的生日、他們的喜好等等注意事項,方便自己表現出適度的關心。對於司馬十七郎也是一樣,她便將他喜歡梅子這個信息記在了心裡,準備回去後寫在本子上,然後又餵給司馬十七郎第三顆。
還好,細君在一旁說:“娘子,梅子是個收斂的東西,郎君受了傷,還是不要吃太多爲好。”
“還有這樣的說法,”盧八娘趕緊說:“那就不要再吃了,等你傷好了隨便吃。”
司馬十七郎酸得皺起了眉,馬上贊同道:“趕緊將果脯拿走吧。”
喝過藥還要過一會兒才能吃飯,盧八娘陪着司馬十七郎說話,“身上還疼得緊嗎?”
“不要緊,”司馬十七郎示意細君和如玉退下,拉着她的手說:“我是有話想對你說,母妃決不會善罷甘休的,這些天我們一定要小心。”
盧八娘贊同道:“我們又想到了一處,只是她會怎麼做呢?再派人到山莊搗亂?散佈你與別人家娘子的傳聞?到皇祖父面前說的你的壞話?”
“母妃很注重名聲,也要面子,”司馬十七郎說:“她雖然想毀了我,但也不會做太過格的事,特別不會公開做什麼。”
“你還稱她爲母妃?”盧八娘直接地問:“你是不是覺得父王做不了儲君也很可憐?甚至還想幫他?”
“我想了一夜,快到早上才迷迷糊糊睡了一覺。”司馬十七郎本就受了傷,可昨天他心靈所受到的衝擊並不亞於身體的傷,他臉上本來就有數處青腫,倒是看不出什麼,但一雙眼睛卻佈滿了血絲,“皇祖父不管將皇位傳給哪一個,我也總歸是父王的兒子。”
“至於母妃,她畢竟是我嫡母,我還能如何?總不能忤逆吧。”
從小就受這樣的教育,司馬十七郎的很多觀念是不可轉變的,盧八娘對此早有充分的認識,雖然在心裡暗笑他迂腐,但也知道,這樣的迂腐,對自己有不利的一面,也有有利的一面,就看自己怎樣使用了。
將來自己也是要做嫡母的,也是要靠這些理念去壓制庶子,於是盧八娘理解地點點頭。
“可父王不能登上大寶,我想得到王爵就更難了。”司馬十七郎長嘆一聲,然後又說:“你一定會說若是父王登上皇位,我也很難封王吧。”
正是這樣,對司馬十七郎來說,想封王爵,還不如早日在現在的皇上面前表現呢。皇上已經年近六旬,雖然一直沒傳出患病的消息,但實際情況是什麼樣的,盧八娘和司馬十七郎是根本不可能打聽得到,他們的時間很緊迫。“我想我們必須要儘快地謀得出路,但首先要養好傷。”
不用說,這樣的話非常對司馬十七郎的心思,而且盧八娘用的是“我們”,將他們完全放在了一起,於是他將盧八孃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脣上,輕輕地吻着。與一個臉上受傷的人親密接觸,盧八娘滿心不願意,但畢竟是夫妻,她總不能擺出一臉的不高興來。
早餐後,盧八娘實在不想忍下去了,她不願意聞着傷藥的味道,陪着受傷的人,便提出讓司馬十七郎好好休息,把他扔給了細君和如玉,自己以佈置莊子裡的事務爲藉口出去了。
山莊裡的節氣要比外面晚上一些,小湖中的荷花還沒有完全開放,但一朵朵粉的、白的、紅的花骨朵也很怡人,還有那碧綠的葉子,一張張地輔在水面上,站在小橋上,能清晰地看到上面的尚沒有曬乾的露水。
杏樹、桃樹的花早就落了,樹葉間藏着很多小小的青青的杏子和桃子,只看一眼就讓覺得口中直冒酸水。
一種不知名的藍色野花在樹蔭下展開它小小的花朵,雖然不夠豔麗奪目,但細細看上去,竟然有一種幽靜的美……
盧八娘一處處地看着,就是不想早些回華清院。雖然知道她應該回去陪伴司馬十七郎,而且司馬十七郎是那樣的盼着她回去,可她就是不想。
她心裡非常明白,如果傷的是自己,司馬十七郎一定會衣不解帶地守在一旁,他對自己的好,盧八娘並不是感受不到,不用說別的,只那種癡癡的目光,就含着青年男人的無限愛慕。
盧八娘懂得了,對於男人來說,第一個女人也一樣是特別的,尤其還是心愛的女人,在新婚時情濃時,男人對女人真能付出很多,很多,最起碼司馬十七郎是這樣表現的。但盧八娘始終提醒自己記住的是,隨着時光的流逝,這份情就會淡了,沒了。就像母親曾對自己講述的她和父親的事情一樣。
所以儘管盧八娘僅有的良心提醒她,她應該對司馬十七郎的感情加以迴應,就算是虛情假意,現在的她也應該坐在司馬十七郎的牀頭,與他說些閒話,哪怕什麼也不說,只是陪伴着他。
可盧八娘真心不願意。把一切都看得太清的壞處就是,她早就不會愛任何人了,就像有的人說的那樣,她患了“愛無力症”這裡的愛不是單指愛情,而是所有的愛。她最深的感情不過是信任,她信任桃花、信任奶孃、信任她的護衛、信任司馬十七郎,可要她拿出愛來,關心這些人中的一個,在牀頭陪着生了病的他們,都不可能。
前世的磨練,她能在任何時候,做出最得體的表現,但裝模做樣的關切,只能持續一小會兒工夫,再長了,實在是煩。說到底,盧八娘就是個極端自私的人。
別人那裡都好辦,她只要露上一面就行了,可是司馬十七郎則不行。盧八娘煩躁地扯下一片藤蘿的葉子,不小心被蔓上的細刺扎到了手,她低頭看去,並沒有出血,只是皮膚上添了一道紅痕。
桃花已經拿着她的手指輕輕地吹着,“娘子,都紅了呢,我們回去上點藥吧。”
“我們去安老先生的院子裡拿些藥。”盧八娘舉着自己“受了傷”的手指說。她不想回華清院,以此爲藉口,到安老先生那裡一趟,再坐着說些話,然後回去,剛好就是吃午飯的時候,讓細君和如玉喂司馬十七郎,自己在一旁吃過,然後就可以午睡了。
盧八娘剛轉到小路上,就見一個管事跑了過來,“齊王府的陳姑姑前來拜見娘子。”
“陳姑姑?拜訪自己?”盧八娘心裡轉了一轉,正好,她想看看齊王妃想怎麼樣呢,於是吩咐道:“將陳姑姑送到臨水閣,我也馬上過去。”
盧八娘只要出了內院,總是衣飾得體,因此她不必再回去換衣服,而是直接向臨水閣走去。陳姑姑不再是在齊王府裡傲慢的模樣,她並沒有敢自行落座,而是恭敬地站一旁。見到盧八娘進來,趕緊上前行禮。
盧八娘在主位坐了,拿出盧氏貴女的派頭來,先是嗔着管事們,“母妃身邊的陳姑姑來了,你們竟也不認識,還不趕緊給姑姑搬個腳凳,請姑姑坐下!”
看着管事們搬來比大家坐的椅子矮的腳凳,讓陳姑姑坐下後又道: “怎麼上這樣的茶,將孟表哥上次給我的好茶給姑姑泡來嚐嚐!”
折騰了半天,盧八娘才笑着寒喧道:“如今外面正熱着,陳姑姑可是辛苦了!”說着看了看天色,“午飯要早些備上,我們莊上自產的菜蔬極爲新鮮,又有各種的野味,姑姑一會兒嚐嚐。若是覺得哪一樣好,我趕緊收拾些獻給父王母妃。”
馬上又將管事叫過來吩咐午宴,“烤一隻按孟家祖傳之法養的乳豬,將上次獵來的活鹿殺一隻做炙鹿脯,還有莊子裡的魚……”
說了半天,只是一句正事也沒問。盧八娘看到陳姑姑已經有些坐不住了,雙手在衣角的一處反覆揉輾着,就知道她心裡已經忍不住了,只是強撐着而已。要知道她一早趕過來,已經過了好幾個時辰,而晚上還回避暑山莊向齊王妃報告,焦急着呢。
盧八娘繼續笑吟吟地解釋:“本來過幾天我們就要回王府,可是十七郎身子有點不舒服,本也想派人去母妃那裡說一聲呢,恰好姑姑來了,就請姑姑幫我們告個假吧。”
“這倒沒什麼,”陳姑姑覺得眼前的盧八娘子與在王府裡有很大的不同,並敏銳地覺出眼下的盧八娘心情很好,在莊子裡住得很舒心。司馬十七郎受了重傷,可妻子卻一點也不難過,甚至有些無動於衷,這很說明問題了。想到這裡,她決定不再迂迴詢問,而是直接說出自己的目的,“十七郎這個孩子,就是不穩重,以前就喜歡與別人家的小娘子拉拉扯扯的,聽說昨天就因爲這個在外面和幾個人打了起來,結果還出了點事,鬧得人盡皆知。”
陳姑姑說着啜了一口茶,偷眼看了一下盧八娘,見她沒了剛纔的神采,一聲不吭地低頭聽着,再接再厲,“王妃聽了不停地嘆息,八娘子這輩子是被十七郎誤了。王妃也後悔,當初還是她提出兩府聯姻的呢,原以爲成親後就十七郎能懂事點,誰知道他竟又開始惹事了!”
“王妃想了一夜,總不能讓八娘子就這樣忍下去。”陳姑姑說着從懷裡掏出一份文書遞給盧八娘,“八娘子這些日子被十七郎用去的嫁妝,王妃會都補上的。”
盧八娘打開手中的文書,原來是一份和離書,司馬十七郎與盧八孃的和離書。在這個時代,男方的父母是有權替兒子寫和離書或休書的,所以,這份由齊王簽字同意的和離書,只要盧八娘在上面簽了字,再拿去官府備案,就會成爲一份有效的和離文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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