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北王帶孝出征,將時常在平郡外騷擾的幾股胡人滅了後,又向北收復了一座新城,並重新命名爲“子思城”。
子思——兒子思念父親,司馬十七郎用在孝中出征取得的戰果,表達出他對逝去的父王濃濃思念。
所有聽到子思城的人都被這樣一個充滿憂傷的名字感動了,春秋時期的晉君在孝期內遇有外敵進犯,染黑孝衣出征取得大勝,然後身着黑色的戰袍祭奠他的父王。現在淮北王效仿晉君孝期出征,他心懷哀痛,以孝衣爲戰袍,斬殺胡人,攻克城池,以城名來紀念他的父王,多麼感人的故事,足以流芳千古。
不久後還有一部以此爲主要情節的戲劇出臺,據說看過的人無不扼腕流淚,心湖澎湃。
但盧八娘卻只在心裡冷笑了一聲,她確認,司馬十七郎起了這樣的名字,鼓勵將士們的原因要大於他懷念他的父親。也許他自己都不會承認,但事實就是這樣,淮北軍爲了齊王的離世披上孝衣出戰,可誰又知道齊王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原本荒唐可笑的齊王成爲激勵淮北英雄的動力,真是很諷刺的事,但這對大家都有利,結果便就如此了。世上很多事情就是這樣,表面上看到的並不是真實的情況,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只要達到了想要達到的目的就可以了。
一轉眼幾個月就過去了,司馬十七郎攻下了子思城後就退兵回了徐州。繼續向前的困難很大,西面是氐族建立的政權,北面是羯人,勢力都很強大,而南面的陶耀光也不足以讓他放心,再前進就容易被幾股勢力包抄,風險太大。
這種形勢下,司馬十七郎在徐州駐兵屯田,並於春耕後修建新的淮北首府。
盧八娘帶着兒子固守大營,組織生產,發展經濟。
夫妻二人分離兩地,雖書信往來不絕,但亦不能解相思之苦。但眼下的情況,只有這樣纔是最合適的辦法。
這一天,寧姑姑笑着走了進來說:“安老神醫來淮北了,在門外求見王妃。”
盧八娘聽了亦覺得驚喜萬分,“快把旭兒和捷兒都帶來迎接老先生。”然後帶着孩子們進了會客廳。
安老先生還是一樣的白髮白鬚,幾年的時間他似乎沒有什麼變化,盧八娘帶着兩個兒子向他跪了下來。
安老先生吃了一驚,馬上站起來避開,“不敢當王妃、世子和小郎君的大禮。”
“老先生當得起我們的禮,”盧八娘是最討厭下跪行禮的人,但現在她誠心誠意地行了禮,並讓兩個兒子隨着她拜見,“原本我並不感謝你,但現在我是真心的。”
已經成了兩個兒子的母親,盧八娘體會了孩子帶給她的無限幸福。並不是說在生養孩子的過程中都是歡樂,懷孕時的不便,生育時的痛苦,孩子生病時的難過,兒子不懂事時哭鬧調皮帶來的煩心……但歸結到一起,盧八娘還是覺得幸福,每當抱住兒子時的那種欣欣然的快樂,真是用語言無法形容出來!
她曾經自以爲是地拒絕了這一切,而且沒有給自己留下任何後路。如果沒有安老先生,她永遠也不會體會道這種上天賜與母親的最高回報。
安老先生感覺出王妃的心意,他很平靜地點頭接受了,“繁衍生息,人倫之大道,也是天地間永恆不變之公理。”說着招手讓旭兒和捷兒到他身邊,捏起他們的手腕,搭在脈上,凝神閉目過了幾息,欣然地笑道:“世子和小郎君的身子都是極好的。”
“只是調皮得很。”盧八娘很自然地說了,一如所有的母親,從心裡以自己的孩子爲驕傲,但在表面上還要謙虛地說些客氣話。
旭兒和捷兒好奇地打量着安老先生,旭兒率先伸出小手摸了摸安老先生的鬍子,驚奇地說:“老爺爺,你的鬍子可真長,又這麼白。”
捷兒膽子要小一些,但有哥哥做榜樣,也趕緊上前去摸安老先生的鬍子,“真長,真白!”憨態可掬。
安老先生哈哈笑了起來,“淮北王有如此二子,可以無憂了。”
盧八娘亦笑,“老大已經進書房了,每日聽先生講半個時辰的書,再跟武學師傅練一會功夫。武學師傅也是老先生認識的,就是王爺的武學師傅池師傅。”
“噢,池師傅,我記得他,是個好人。”
“是啊,雖然淮北不乏名將,但王爺和我都想請池師傅教世子武學,也是跟着池師傅學爲人做事。”
安老先生微笑打量着眼前的盧八娘,當年那個冷傲乖僻的少女變了,雖然她身上還帶着與生俱來的高貴,但整個人已經由一塊寒冰變成了華彩內蘊的玉石,溫柔滋潤而有恩德,堅固緻密而有威嚴,正是萬民敬仰的王妃應有的品質。
盧八娘在安老先生鼓勵的目光下繼續說着,她覺得自己應該把兒子情況都向老先生彙報,“小的還每天跟在我身邊,可是他也特別粘他的哥哥,總吵着要進書房,有時池師傅帶着世子練武,他便過去跟在後面有樣學樣。”
“小兒天性就是如此,”安老先生笑道:“教養子女,貴在寬嚴得宜,王妃向有大才,世子雖然年紀不大,但隱隱有不凡之象,三歲看老,將來定能如他的父王一般成就一番大業。小郎君心地單純,亦能有所成就。”
雖然盧八娘總是想理智地看待孩子們的未來,但是聽到安老先生的評價還是非常開心,哪個母親不希望孩子有出息呢?
說了一會兒孩子,盧八娘關切地問起老先生的近況,“自分別後老先生身子可好?飲食睡眠還好?醫書是不是寫完了?”
“我年紀雖然大了,但注重日常保養,身子還算硬朗,”安老先生撫着鬍子道:“那本醫書,當年在英郡王府上就已經成稿,回鄉後又用了些時間修訂了一回。去年採用孟右軍府上傳出的方法刻了幾百本,也許能讓天下的醫者從中得到些借鑑。噢,這次我還爲王妃帶來一本,上面有我的一些批註。”
“這真是功德無量的事,老先生從此可以流名百世了。”安老先生的書盧八娘曾讀過,記了上千種藥材,包括一些非常罕見的品種,確實是了不起的鉅著。不過她愈發地奇怪,便笑問:“不知老先生爲何到淮北來?”
安老先生道:“我一生的大事已經做完了,趁我還能動,就帶着族裡的人準備重返故鄉。”
“回故鄉?”盧八娘明白中國人一貫有的葉落歸根思想,“但是,老先生的故鄉是在黃河以北吧。”
眼下黃河以南尚未能完全收復,黃河以北還沒有進入司馬十七郎和盧八孃的計劃,淮北的實力並沒有那麼強,打仗也不是容易的事。
“不急,我們可以等,”安老先生平靜地說,“現在先到了淮北,離故鄉就進了一步,我們打算先在徐州落戶。”
“徐州那邊不如這裡條件好,老先生可以先留在淮北大營,等一兩年那邊新王府建好再過去。”
安老先生已經年近八十歲了,他更需要一個舒適安全的環境。可他卻搖頭道:“這兩年我們知道北上的消息後,就開始做遷居的準備,還變賣家產採購了一些藥材,製作了不少的療傷藥,準備獻給淮北王。再者,我們族裡懂得醫術的人頗多,到徐州也能爲淮北王盡微薄之力。”
看來安老先生已經想好了一切,盧八娘是不會阻止一個人實現他的夢想,於是便說:“現在王爺在徐州並沒有戰事,老先生可以先在大營內休整一段時間,然後與爲淮北運送糧草的車隊一同出發,路上有人照應會輕鬆一些。”
這時候長途跋涉可不是輕鬆的事,安老先生接受了盧八孃的提儀,先留在淮北大營休整,順便見見當年的老朋友。
到了送別安老先生的時候,盧八孃親自帶着旭兒和捷兒前去送行,“準備了些吃食用品,已經讓人送到車子上了,老先生一路保重。”
安老先生看看周圍並無外人,向盧八娘道:“你一直很奇怪你怎麼會懷孕吧,原來我想把秘密帶到棺材裡去,但現在我還是告訴你吧。”
“當初你讓我做藥的時候,我共做了三批,每一批放了足夠量的藥材,吃一顆恐怕就終身也不會生育了,藥成後我一夜沒睡,第二天全部毀掉重做,只放了一半的藥材,然後又毀掉了,再減少一半做成第三批給了你。這些藥的藥量不夠,就是都吃了也不會終生不孕的。”
“知道你服了藥之後,我只是讓淮北王時常送些有利排毒的食物進廚房,幫助你早日排出體內的毒素,別的什麼也沒做,靜等着你懷孕。”
“果然,你的身體如期恢復了,有了身孕,我也算償清了自己的孽債,一身輕鬆地回家了。”
“現在我心中一片空明,就是等不到淮北王收復河北也沒有什麼遺憾,我相信一定會有這麼一天的,”安老先生慈愛地在旭兒頭上摸了摸說:“也許,將河北收回的重任還要落在世子肩上,那都不要緊,我的子孫會將我的骨植運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