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北王的情況越加不好了,除了有要事,盧八娘差不多所有的時間都在他的身邊。她幫着司馬十七郎換藥、餵飯、擦身,又不停地與他說着話,“今天柳真去大青山了,我本不想讓他去的,墓地的事根本就不急,因爲我相信你不會離開我們。但我又一想,既然是你吩咐的,就讓他先過去吧,等你好了再把他叫回來就行了。”
見司馬十七郎的嘴邊漾出一口湯水,盧八娘拿帕子替他擦了,“要好好吃,只有多吃傷才能好得快。”
可是下一口湯也漾了出來,坐一旁的安老先生臉色變了,“怎麼,喂不進去了嗎?”昨天晚上老先生還安慰大家說王爺的病情雖然沒有好轉,但是他一直能進食總歸是好現象,現在連這一點都要保持不住了嗎?
盧八娘又試了幾次,還是不行,司馬十七郎牙關緊咬,什麼也喂不進去了,老先生神色暗淡地嘆了一口氣,對進來取藥的弟子說:“藥不必再熬了。”
在一旁打下手的平安抽泣起來,手中的碗也打翻了,湯水撒了他和盧八娘一身。
盧八娘似乎沒有感覺到,她也沒有再流淚,其實這幾天她已經很少哭了,她比誰都懂得,哭確實是沒有用的。沉思了一會兒,她突然間推了一下還在哭着的平安,“趕緊去水邊採空心的蘆葦!”
平安怔了一下,“蘆葦?”然後他見盧八娘對他點了點頭,雖然根本不明白爲什麼要去採蘆葦,他還是馬上跑去了,一會兒的功夫拿回來一大把蘆葦。
盧八娘將蘆葦的杆取下來,拿布巾墊着撬開司馬十七郎的緊閉着的牙,將蘆葦送入他的喉中,將藥汁、蔘湯一點點地灌進去,“老先生,繼續開藥熬藥吧!”
然後她對司馬十七郎堅定地說:“我不會放棄的,王爺你一定堅持住!”
大帳內一直沒有停止過的哭泣聲停了,所有人都被王妃的堅持打動了,原本失去的信心又回來了。安老先生絞盡腦汁配藥,還開出了一個藥浴的方子,每天用煮好的藥擦遍全身。
淮北王還活着,這就是最大的勝利!
並不是所有的人都盼着淮北王好。正當盧八娘等人見司馬十七郎依舊維持着生命而歡欣鼓舞的時候,負責守衛的親兵來報,“陶刺史說有重要的事情,必須要立即面見王爺。”
羯人攻打平北城時,陶耀光裝做不知情,將兵力全部收縮在雍州。可是轉瞬間形勢突變,他馬上帶了雍州的兩萬兵馬追隨淮北王一路北上,所以現在他正在軍營裡。
這已經是陶耀光第二次過來了,上一次是一天前,盧八娘讓司馬十郎見了他,今天他再次前來肯定是心中的懷疑加強了。
算起來盧八娘帶着旭兒到到軍營已經五天了,加上之前淮北王傷重的近十天時間,共有近半個月淮北王沒有出帳巡視或者招見外面的將領官員了,而她和旭兒來時也帶了不少人馬,眼下帥帳的保衛工作提高到了新極限,種種跡象會被有心人看在眼裡,盧八娘也知道軍營中已經有了一些傳言,但是敢來挑釁的還只有陶耀光一個。
“請十兄再去見見他,問他想說什麼。”盧八娘吩咐後自己也站了起來,從幕後向外看着大帳內的情況。
這是盧八娘第一次見到陶耀光,這位聲名遠揚的雍州刺史五十歲上下,身材高大,面色青白,一雙大眼炯炯有神,五綹長髯打理得非常精緻。他身着昂貴的明光鎧,腰佩一把重劍,身後跟着兩個武裝到牙齒的彪形大漢——正是出入帥帳的要求,每個將領至多帶兩個親兵。
相較之下,站在虎皮椅旁的司馬十郎的氣勢就弱得多了,這也使得他的話顯得更加沒有力量,“王爺正忙着,陶刺史有什麼要事,直接與我說就可以。”
陶耀光緊緊地盯着司馬十郎,用鼻子哼了一聲道:“事情實在是太重要了,我只能告訴王爺,別人聽都不大合適。”
司馬十郎臉漲得通紅,聲音也大了起來,“我是王爺的親兄長,王爺對我也不同尋常,有什麼是我聽着不合適的!”
陶耀光越發傲氣逼人,“雍州與淮北的軍政大事還輪不到十郎君做主呢吧!”
盧八娘扭頭問跟在一旁的平安,“平時陶耀光就是這樣嗎?”
“平時他哪裡敢,這次他追上來後在王爺面前就像一隻狗一樣,不用說對十郎君了,就是對帳外的親兵都有說有笑,現在竟然敢這樣!”平安咬牙切齒地說。
該來總要來的,盧八娘心想,我還沒有去謀算你的雍州,你竟然先來謀淮北軍了!她向平安道:“傳令下去,升帳!”
“升帳!”平安尖細的聲音響了起來,接着帳外的親兵擂起戰鼓,一刻鐘後淮北軍最重要的將領和官員們都陸續進了帳內,分列兩側靜侯淮北王。
盧八娘身着翟衣冠服拉着同樣穿着世子禮服的旭兒從後面走進帳中,見幾十人整齊在排列在軍帳兩旁,陶耀光站在左側最前方,已經沒有了剛剛的傲慢,而斂首低眉,拱手而立。
聽到“淮北王妃及世子升帳!”後,很多不知情的人都吃驚地擡起頭來,盧八孃的目光從他們臉上一一掃過,最後落在陶耀光的臉上,只見他猛地站直了身子,人立刻撥高了幾分,一雙眼睛對上了盧八娘,兇光畢顯,肆無忌憚地打量着盧八娘和旭兒。
盧八娘感覺到旭兒的手緊了一下,她輕輕地拉了一下旭兒,帶着他坐到了正中的座位上,緩緩開口道:“王爺受了傷,將淮北的事務都交給我和世子。”
帳內出現一片嗡嗡聲,有人站了出來,“不知王爺傷情如何了?”
“不知我們能不能去探望王爺?”
“是啊,我們要看看王爺!”
“我們能做什麼?”
“傷情很重,但已經請了名醫診治,暫不能多見人。”盧八娘溫和地回答着,她理解大部分的人關心,“你們都是王爺的肱股之臣,希望諸君在此危急時刻能夠輔佐我和世子,保淮北平安。”
“是!”衆人行禮應諾。
見陶耀光也隨着大家略彎了彎了腰,盧八娘轉向他問:“聽聞陶刺史有要事一定要見王爺?現在與我說行不行呢?”
陶耀光推測出司馬十七郎重傷,召王妃世子入軍營的事實,然後馬上想到如何利用這個機會爲雍州多爭取一些利益。可是沒想到淮北王妃將淮北王重傷的消息公開,他原想暗地裡利用這個消息與淮北王妃討價還價的,被打亂思路後他的心裡有些亂。
可是陶耀光自詡文韜武略,他少年成名,雄居雍州幾十年,就是淮北王也給他幾分顏面,並沒有看得起眼前的這個女人。在他看來,淮北王時常誇獎王妃才華出衆不過是爲了他出徵時後方能更穩定而已。眼下淮北王快死了,不借着這個機會壓住淮北王妃和世子,豈不可惜?
於是陶耀光上前了一步道:“這次北征已經將胡人驅逐出河南之地,我便打算帶着雍州兵先回師。只是先前王爺答應得到晉地後將子思城以南的郡縣和益州東邊的兩郡劃給雍州,不知王妃是否可以出一紙文書,辦好交接呢?”
司馬十七郎是決不會答應陶耀光這些條件的,盧八娘非常清楚,可是她並不方便在大家面前說淮北王一切事務都與自己商量的事,而在座的人有很多並不清楚司馬十七郎對於雍州如鯁在喉般的心理,而盧八娘也不想公開。
可是眼下決不是示弱的時候,盧八娘冷冷地說:“王爺將淮北的事情都交待給我和世子,卻沒有說劃給雍州土地的事。再者,我知道淮北是先皇封給王爺的,王爺決不會拿先皇給他的封地送人!”
“你一個婦道人家帶着孩子懂得什麼!”陶耀光面露兇相,手按寶劍一步步向前逼進,“淮北王親口答應的事你還想賴不成!”
一般男人見到此情此景都會害怕,但是盧八娘只是緊緊握住了旭兒的手,全身紋絲不動,“陶刺史,請自重!”
“陶刺史,你竟敢對王妃如此無禮?”帳內有很多人已經看不下去了,上前攔住陶耀光。
在淮北,淮北王的身份自然是第一尊貴,其次便是陶耀光了,實力也是如此。特別是在尚爽死後,先皇親封的刺史只剩下陶耀光一個,而且他不同於當今皇上封的陸徐兩位空頭刺史,而是擁有一州之地和數萬雄兵並在最前線抵抗胡人多年的名將,近幾年又與淮北王協同作戰,頗有威名。是以,在軍帳內他佔據左側的第一位,也是僅次於正座的位置。衆人雖然不忿,但也不敢過份。
眼見局面混亂,盧八娘擺了擺手,“大家各自歸位,有話好好說。”
大家都退了回去,只有陶耀光還站在大帳正中,他見的恐嚇並沒有起到作用,便又嘆息道:“淮北久戰之地,晉地亦剛剛收復,孤兒寡母,難哪!”
“回想自平定蘇峻之亂起,淮北王與老夫並肩作戰,已經十餘年了,沒想到現在……”他擡手抹了抹並不存在的眼淚,又上前一步,在旭兒的臉上捏了一下,“我對世子如同自家子侄,豈能欺騙於你們孤兒寡母?”
大帳內的座位下並沒有臺階,是以陶耀光離盧八娘和旭兒非常近,他發現眼前這個面色憔悴雙眼佈滿血絲的女人細看之下果然如傳聞般美豔,便又向她眨了一下眼睛,“以後我會照應你們的。”
沒有了令他忌憚的淮北王,陶耀光覺得淮北早晚都會成爲自己的,他心思飄蕩了一下,也許淮北王妃也會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