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青穹正自傷心,忽然聽到外面拂雪來報,說谷涵來找她了。
寧青穹本來還埋在被子裡傷心地默默哭,聞言一下子從牀上蹦起來,蹦起來後又坐在牀上不動了。過了好一會兒,拂雪又在外面輕輕問了一句,寧青穹才應了一聲,自己下地拿過銅鏡看了看,眼睛都哭腫了,鼻子都哭紅了。她在梳妝檯面前坐了一會兒,聽到拂雪又問了,才揚聲讓她進來。拂雪推門進來,看到她的樣子先就腳底下頓了一頓,接着她就自己一個人進來,回頭把門關上了。
寧青穹就看着,也沒出聲反對。拂雪進來先走到寧青穹身邊,找了乾淨棉帕子給寧青穹把臉上的淚痕給抹了,抹掉了,她才問:“姑娘,谷舉人來找你了,你去見他嗎?”
寧青穹輕輕點了點頭。拂雪看她點頭了,就說:“奴婢出去讓捧雨去打一盆水來,您先洗洗,洗完再讓攜霧進來給您梳個頭好不好?”寧青穹又輕輕點了點頭。拂雪出去了,不一會,捧雨端了水過來,拂雪親自端進來,給寧青穹洗了臉,又對着她仔細看了半天,才說:“姑娘,不仔細看看不出來了,奴婢去讓攜霧進來?”寧青穹拿過銅鏡又照了照,這才點點頭。拂雪快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聽到背後的寧青穹問:“攬風呢?”
拂雪腳步頓了一頓,轉身來回答寧青穹:“攬風去前面給谷舉人奉茶去了。”寧青穹懷裡抱着銅鏡緊了緊,沒說話。拂雪擡眼悄悄看她一眼,才又轉身出去喊攜霧。攜霧很快就進來,給寧青穹散了頭髮,重新給她梳頭,拂雪和捧雨就去給寧青穹拿衣裳。攜霧給她梳好了她最愛的垂鬟分肖,到了要給她頭上玩花樣的時候了,她想着谷涵纔給寧青穹買的那頭飾,就開了抽屜拿出來,問寧青穹:“姑娘插這個?”
寧青穹垂眼看了一眼,扁着嘴說:“不要。”
攜霧沒二話的,又把那三把小插梳收回去了,這整個盒子裡都是谷涵給寧青穹買的那些小玩意,她問也沒問把盒子都蓋上了,又從抽屜裡拿出了另一個盒子。這盒子裡就是寧青穹自己買的那些東西了,她打了開來,看了看,拿起兩把造型簡單的流線型白玉小插梳,對寧青穹笑道:“那姑娘插這個怎麼樣?”寧青穹看了那兩把小插梳一眼,點點頭,攜霧這才仔細給她斜斜地別到了頭上。
換了衣裳之後,寧青穹淺淺地吸了吸鼻子,帶了三個丫鬟,去前面見谷涵。
二人見面,互相都是愣了一愣。
寧青穹看到谷涵邊幅都沒搗磣好,下巴都長了胡茬沒清理。
谷涵看到寧青穹眼腫腫鼻頭紅紅的,顯然是哭過又實在拾掇不了的容痕。
他們就這麼互相對望了一會兒,谷涵忽然先笑了,寧青穹一點不想笑,瞪了他一眼,往裡頭挪了一步。谷涵又笑了,他雖然形容有些頹廢,不如平時飄逸,這一笑起來又好像變得瀟灑了點。他看看寧青穹身後跟的三個丫鬟,對她說:“讓你丫頭們都出去吧,我們單獨談談。”
寧青穹微微吸了吸鼻子,看了站在谷涵身邊的攬風一眼,看她擦了胭脂口脂還戴了朵自己給的栩栩如生山茶珠花,開口:“都出去。”開口還有濃重鼻音,谷涵聽了又笑了。
衆人皆應,攬風也沒留下來,臉紅紅低着頭出去了。拂雪應完,先去給這偏廳的窗戶全開了,就頭也不回地出去了,給他倆帶上門。
谷涵又看着寧青穹的樣子笑了笑,指了指身旁的椅子說,“來,坐吧,你還想站着談不成,累不累。”寧青穹又瞪了他一眼,這才走過去,坐了,偏過身去,拿半個背對着谷涵。
谷涵伸了伸手,在背後輕輕拉了拉她衣袖。寧青穹回頭瞪他:“拉拉扯扯幹什麼?”
“好好我不拉扯。”谷涵笑着收回手,一隻手撐在扶手上,整個人上身前傾過來,“那我們談談那四個丫鬟作妾到底是怎麼回事,好不好?我相信一定不是我們寧姑娘自己樂意的?”
“當然不是我樂意的!”寧青穹只說了這一句,又不說話了。
谷涵等了一會兒,又笑着輕輕逮逮她衣袖,“那你跟我說說,到底是哪個壞蛋逼你?我們一起打他!”
他這一說,寧青穹只覺自己這許久的委屈全涌了上來,背過身去就啪啪落淚,谷涵本來笑得,一看她直接哭了,還是很意外,忙起身轉過去看她,想給她擦一擦手裡也沒帕子,想動手給她給她揩一揩又怕唐突了她讓她更不高興,只好是單腿蹲到了她面前,半仰頭問寧青穹:“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跟我說啊。你不說,我怎麼知道呢?”
寧青穹還是有帕子的,一邊哭,一邊自己拿帕子擦,抽抽噎噎哭了好一陣子。谷涵哄了她半天,好容易止住了,她淚眼婆娑地看着谷涵,“還不是你?你爲什麼一直留着雲金溪,是不是看她貌美,想以後納她作妾?”
谷涵感覺自己很委屈:“天大的冤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長期在外面,總共見過雲金溪幾回?怎麼會想納她作妾?你不會是爲這就動了也要培養個妾的念頭吧?”
“我沒有!我不想要妾!”寧青穹說完,扁着嘴看了谷涵一眼。
谷涵聽了,倒是笑了,他問:“你不想要妾,你奶孃怎麼會那麼說?”
寧青穹這才把奶孃日裡覺得她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只剩一個賢良大度能撐場面的說法跟他說了,末了鼻音濃重地問谷涵:“我不會女紅,不會廚藝,真的那麼不好嗎?其實我覺得我自己挺好的,這兩樣不是可以交給別人做嗎,能交給別人做就做好的事,爲什麼要勉強自己去做?”
谷涵看着她沉默了一會兒,谷涵心裡一直是她外公外婆纔是她長輩,這兩位到這幾年了,沒事就愛一起逛村子曬太陽,村裡什麼樣人沒有,至今也沒聽說跟誰有過口角矛盾,完全是沒有脾氣的老好人。他也常接觸,日裡是一句重話沒有,跟他說話只會樂呵,因此他一直覺得舉凡大事必是寧青穹自己做主,萬萬是料不到她奶孃纔是個深藏不露的殺器,還能對寧青穹產生這種影響。不動聲色地把她奶孃拉進高危預警名單後,谷涵看着寧青穹,認真說:“這個我要跟你說實話。”
寧青穹撅了撅嘴,看着他。
谷涵也看着她,才慢慢開口:“說實話,我們去年中秋表了心跡之後,一開始我是很希望你送我一個香囊的。這麼久了,你還沒這意向,我是會有點遺憾。”寧青穹眼看着眼裡又包了淚,谷涵繼續看着她說,“但我這個遺憾,不是因爲你不會做香囊。”
寧青穹眼裡包的淚又勉強憋回去了,問:“那是爲的什麼?”
“而是世人皆以香囊作定情信物,你看你這麼久了,都不送我一個,別人問起,我都不好說是吧?裕遠鏡就老拿這個笑我,說他已經收了山東姑娘幾筐的香囊了。”寧青穹又扁了扁嘴。谷涵還是看着她,“但這些不過是小問題,你不樂意做,不做就是,外面到處都有賣香囊的,也不缺一個香囊。再說,會做香囊的姑娘到處都是,有什麼好稀罕的?會押題的姑娘滿大新只此一家,物以稀爲貴,人以稀爲珍,你在你奶孃心裡一無是處,那是因爲她只會用女紅廚藝賢良衡量你,但你在我心裡,就是珍寶一般的。”
寧青穹在谷涵認真的目光下,輕輕移開視線,臉微微一紅,想了想,問:“那我找人專門給你畫樣做幾個香囊,你要不要?”她忸怩了一下,“你可以跟裕遠鏡說就是我做的。”
谷涵就笑了:“我看你的女紅這輩子是趕不上來了,爲免露餡,我只跟他說是你送的。”寧青穹撅撅嘴,輕輕踢了他一腳。
兩人又喜滋滋說了些旁的話,谷涵看着她心情好些了,纔跟她說:“你奶孃的話,你也不要太聽了,自己是學富五車的人,還給一個大字不識的婦人左右,聽多了你都要變傻。”
寧青穹就微微垂頭,“其實我也沒有怎麼聽她的話,只是一直有人在耳邊說,聽多了心裡不舒服……那你以後會不會納妾呢?會不會糟蹋我丫鬟?”
谷涵認真想了想,纔跟她說:“如果你不介意,我說不定以後是會有幾個妾,如果你很介意,那就不會有妾了。這是以後的事,因爲往後應酬事體,總是難免,時風又甚好狎妓作樂,我自己也說不好久了是不是心態會發生變化,但現在我一點不想你給我備什麼妾。”
寧青穹心裡既是高興,又有些惱,攥着帕子說:“我當然是很介意的!”
“這不就結了?”谷涵一拍手,攤開給她看。
可寧青穹還是說:“你這些話,就算你現在是真心的,你怎麼能保證你幾年以後、十幾年以後、幾十年以後還有用呢?又沒有別人聽到。”
“嗯,這是個問題。”谷涵皺眉摸着下巴上的胡茬想了想,舉起了手,“我發個誓好了,給老天爺聽一聽。黃天在上,后土在下,我谷涵今日起誓,以後娶了寧姑娘,定不負她,不納一妾,不糟蹋一個丫鬟,不狎妓,不養外室,若是有違誓言,就讓我以後仕途黯淡,罷官回鄉。”
寧青穹聽了這話心裡已是很滿意了,嘴上卻還要裝下不滿:“別人家起誓,都是發誓天打雷劈,你怎麼就是個罷官回鄉?懲罰是不是太輕了?”
谷涵就笑了,“能有幾個人違背誓言後真被天打雷劈的?我這纔是真心的,要是我違背了誓言,不用老天收我,你自己都可以兌現誓言了。”
“我要怎麼辦?”寧青穹轉了轉眼珠,心裡已經有些想到了,卻還要谷涵自己說給她聽。
谷涵看着她這口非心非非的樣子,就笑了一聲:“那我教教你,如果我有違誓言,你就可以先在家裡使勁折騰,一邊折騰,你就一邊找幾個言官塞點銀子,讓他們天天上折彈劾我家中不靖,那我就要被攻殲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家都齊不了,怎麼治國呢?我就算再不情願,也得請辭了,要是皇上留着我,不理會言官,你還能找幾個代筆寫點演繹話本戲曲的,請人在茶館和戲院控訴我,這就民間百姓要討厭我了,另外還能找個詩詞寫得好的,寫篇類似長門賦的東西口口相傳,這就文人墨客要同情你了,三管齊下,保管我不單要捲鋪蓋回鄉,還要做又一個遺臭萬年的陳世美了。”
寧青穹臉微微一紅,心道谷涵怎麼教她的法子比自己想的還狠。那個陳世美,距今數百年,據說是當地百姓至今仍然愛戴紀念的罕見清官,卻因爲得罪了一個文人,給一齣戲毀成了至今人人唾罵的忘恩負義之徒。這幾年下來,難道她還看不出谷涵人生追求就是治國平天下那一路麼,那一路的終極終身成就是什麼,不就是青史留名,受千千萬萬後人敬仰麼。給他弄個遺臭萬年是夠狠的,他弄了個這麼狠的誓言加錮自己身上,這輩子看來是甭想動納妾的念頭了。
雖然寧青穹心知自己未必是能做到給他弄個遺臭萬年的程度,心裡已經很是受用了,嘴上還要說:“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我可要記一輩子的。”她瞄瞄谷涵,“你蹲了這麼久,腿不麻呀?快起來吧。”
谷涵輕輕笑了一聲,看着寧青穹終於是解開了心結,又開開心心笑起來,心裡也很自得,那個被她奶孃的冷水潑息的心又熱起來了。
他就要站起來,結果蹲久了真腿麻,起來一個沒站穩,人就往前衝了,谷涵也算是眼明手快,沒有直接撲到寧青穹身上,就按到了椅子扶手上。
寧青穹已經往椅背上靠了,不過還是離很近,近到谷涵能看清她眼角擦出的小紅痕是一道淺淺的飛煙菱形印,看清她纔將哭過的眼眸瑩光水潤,靈動難捉,甚至看清她不算特別長的睫毛細彎彎序列,動若排兵。
谷涵滾了一下喉結,心裡很是有股莫名的衝動,整個人也很衝動:“寧姑娘,你給我抱一抱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