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青穹和谷涵雖說平素難得見一回,可當初她是和谷涵一起回來的,許多人都知道,他倆偶爾見一回,瞧着關係又親近,村中自然是有長舌婦要言語一二。
張氏當初看着兒子親自把人送回來,人家舅舅還說了那樣模棱兩可的幾句話,心裡就犯嘀咕了。她本想等兒子親自跟自己攤牌,可等了這許久,也沒等來隻言片語,她就坐不住了,決定好好跟谷涵談談心。
這天吃了晚飯,谷涵正幫張氏洗碗,張氏將擦桌子的抹布往竈臺上一扔,在一旁忍不住說:“你跟那寧姑娘……不會真的?”
谷涵一聽,耳朵就倏忽有點紅,還要跟她裝糊塗:“什麼?”
張氏一看他這樣子,哪還看不出?她就有點不高興了:“原來那黃家找媒人來提親,我還說那位要是娶進來,家裡帶幾個丫頭婆子過來,那得跟尊佛似的供着。你不要,我還當你是覺得高攀不起,你倒好,原來是看不上!看上個比帶丫鬟婆子還厲害的,你看看她莊子門口每天站的四個壯漢,刀疤臉的、刀疤手的、帶刀的,背槍的,哎喲,個個一臉殺氣都像見過血,還是輪班的!這要是娶進來,那不得用下巴看你娘啊?說話聲音都不敢比她大!”
“娘,您放心,寧姑娘她纔到你腰,沒法用下巴看您。”
“少跟你娘貧嘴!”張氏氣呼呼的,看看,這是什麼態度!“這些姑娘的脾性哪個不是一個比一個大,就原先我跟你說的那個十里八鄉一枝花、樑先生家的那姑娘,年後不是嫁給柚溪木匠王家了嗎?”
谷涵心中暗歎一口氣,在家裡什麼都好就是這點有點煩,娘又要跟他說這些家長裡短的八卦了,但你作爲一個常年不着家的兒子,長輩要跟你說這些家長裡短你還得聽着。不然還能聽她嘮嗑啥?弄出點不高興來她以後連閒話都不好跟你嘰咕了。
他把一個洗好的碗放到一旁的竈臺上,振作精神,彷彿很有興趣地回她:“柚溪王家就是那家給大戶人家打傢俱的吧?那不是挺好的嘛。”
“誰說不是呢?那老王頭的兒子小王也是個勤快肯幹的老實人,長得也周正,誰見了不得誇一句?”張氏哎呀一聲,“可是人家樑姑娘不滿意呀!覺得自己一個書香門第的嫁去匠戶家埋沒了,嫌棄他老王家嫌棄得不得了。嫁過去,那簡直過得比佛爺還佛爺,全家上下伺候她一個不說,就連小姑的丫鬟都去給她當丫鬟了。我前些日子見到了沈嫂子,這才半年功夫,就給這媳婦弄得像老了十歲,還要強顏歡笑誇媳婦好。要不是前陣子鬧到小姑要跳河,瞞不下了,誰知道樑姑娘在婆家是那樣的,你看看這整的,那樑姑娘以前在家中時還沒這呼奴喚婢的條件呢!”
谷涵又往邊上放了一個碗,笑着說:“當初我說不娶,您還不樂意,現在知道躲過一劫了吧。”
這倒是說到張氏心坎裡了,自從聽說了梁氏在婆家的些許作爲後,張氏就在心裡呼過不知多少次好險了,那要真娶回來作媳婦,她覺得自己得給擠兌得去改嫁了!可也正是如此,她對於這些會識文斷字、門第高些的姑娘心裡也比較犯怵了。真是一個不好那不是娶回來作媳婦的,那是娶回來禍家的。
張氏試探着問:“你當初還是挺有主意的,怎麼就知道那梁氏不能娶了?”
谷涵就回她:“虧得那樑姑娘我以前見過幾面,看她眼神就知她內心狠辣,再看面相便知多半是心機深沉之人,再是漂亮也不敢娶進來給您氣受呀。您覺得她是瞧不起人家匠戶之家,我覺得沒這麼簡單,真瞧不起,難道當初就沒有窮書生給她挑了?那樑先生自己就是開學館的,難道他還不能從自己以前的學生裡挑幾個比較有前途的出來?我也不是樑先生的學生,當初怎麼就找到我們家了,最後怎麼是嫁去的王家了,難道不奇怪嗎?我們家怎麼說是孤兒寡母,就衝着外公和我這案首的風頭,提起來也不會算很差,屬於將來可期型。那王家說是匠戶,在這附近不是土老財一般的人家?”
張氏想一想,還真覺得自己兒子的推測挺有道理。最關鍵的,兒子那句再漂亮也不敢娶進來給自己罪受說得她心情暢快得很。那在寧青穹這事上,她又想不通了,斜睨谷涵一眼:“你這馬後炮放的,我還差點真信了。就那寧姑娘瞧着也不像是溫柔懂事的姑娘,你看她那天吃完飯,碗都是你給端進來的。要我說,這也是一尊佛。”
“寧姑娘還是不一樣的。”谷涵說,“端個碗能看出什麼品性來,您信不信,若是換那樑姑娘來,人前她能端碗又擦桌,人後如何,就只有您自己知道了。”
張氏覺得自己說不過兒子了,她看兒子洗了會碗,才說:“你自己也要想想,人家是正經官家姑娘,從小呼奴喚婢,你呢,哎喲,你考中了舉人了,你看看,你吃完飯還在這自己洗碗。你說她長這麼大,她進過廚房嗎?不說她哦,就她身邊老跟着那個丫頭,那天進廚房幫忙,她都不知道鹽是粗粒的,糖是細粒的!我看那丫頭都沒進過廚房。你總不能讓人家覺得嫁進來,還得自己供養丫鬟婆子護院吧?就你收的那點租,每年跟朝廷領的那點銀子,交完束脩就差不多了,養得起?”
“嗯,現在是養不起。”谷涵點點頭,又說,“可是娘,你不覺得現在想這些太早了?我還小,寧姑娘也還小,而且我們這幾年都有事要做,也不太可能說在寧姑娘及笄前就談婚論嫁的,離她及笄呢,還有五年,那時我早就考了科舉了,做了官,俸祿至少得每月一百兩起跳吧,多養幾個護院有什麼問題,算高攀嗎?”
“你就肯定自己考得上呀?”
“我不覺得自己考不上啊。”
谷涵這麼自信滿滿,張氏沒什麼說頭了,只悶悶不樂地說:“你也別這麼自信過頭,又沒明說,萬一人家姑娘到時不同意,你看你怎麼哭?”
谷涵沉默了一會,才說:“娘,只要不是出意外,我以後多半是能和寧姑娘成親的。”
張氏斜他:“八字還沒一撇,你就這麼肯定?”
谷涵低頭一笑:“娘你不知道,當初我去問她,我說的是我以後在徽山書院的時間會比較少,如果她搬過來,就近好照看,問她答不答應,寧姑娘同意了,還搬過來了,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張氏一聽,還真有些意外,她想了想,有些不確定地問:“可她還這麼小,能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她可聰明得很,不會想不明白就真的搬過來的。這是八字沒一撇嗎?”
張氏真沒話說了,想一想,有些不安地問:“真不會嫌棄你娘?”
“真不會,寧姑娘不是這樣人。”谷涵頓了頓,看看他娘,接着說:“可能她還就會喜歡您這沒心沒肺的,你不知道,去年她寧家倒了之後,她寄居舅家,被舅娘苛待過……”
“哎喲,這是什麼舅娘?不對,臭小子,你說你娘我沒心沒肺?”
……
這個碗,洗了有小半個時辰。
又過了些日子,寧青穹忽然聽說朝廷預備要收秋糧了,她忽然想起自己忘了件頂重要的事,忙忙地跑去找谷涵。
谷涵這會兒在家中,聽到寧青穹找他,便出來與她一道走一走。
寧青穹就笑嘻嘻地說:“聽說谷舉人現在投田是村裡一個價,村外一個價,我想問問你,能不能給我個友情價,我來投田,你收我一成租呀?”
谷涵意外地看她一眼,笑了:“給寧姑娘你的地,不能是村裡價。”寧青穹聽了,感到有點失落,還有點生氣,居然不給她村裡價?正待醞釀怒火,卻又聽谷涵笑意盈盈緩緩道來:“給寧姑娘你的,須得是掛靠價,我不收租。”
寧青穹愣一愣,才反應過來自己被他開玩笑騙了,她跺了跺腳:“谷舉人,你太過分了!”
“我哪裡過分了,難道寧姑娘不想要這個掛靠價?免徭役全租回收哦。”
谷涵已經聽說了,寧姑娘買的那一畝地,是給她外公外婆搗騰玩的,也不是要正經種什麼東西。
思及此,谷涵想了想又說:“寧姑娘自己也可以買些地,掛靠過來,每年吃息也是個穩定進項。”
寧青穹卻直接搖了搖頭,想也沒多想:“我不想買地。”
谷涵有些意外,看看她:“爲什麼?”
“黃金可以隨時拿出來用,變成田地就不行了,不好兌現。我覺得還是黃金實在。”
谷涵聽了,就明白了,寧姑娘這其實是沒有安全感。
谷涵看着寧青穹這麼眼神黑白分明,平靜無華地看着自己,明明沒有安全感,卻又總是這麼鎮定平靜地面對那些刁難殺伐。這麼矛盾,這麼平靜,他心裡忽然是有點心疼。
谷涵忽然有了點自己也控制不了的衝動,想要給她一些確定的安全感。他幾乎沒有多想,聲音有一點波動中的沉穩:“寧姑娘,我們定親吧。”
寧青穹忽然瞪大了眼,以爲自己聽錯了:“你、你說什麼?”
“我說,我們定親吧。”
寧青穹臉頓時一紅,騰地一下後退一步,轉身就跑,谷涵一看這反應,這怎麼不大對,他也顧不得失落患得患失這些情緒了,追着跑了兩步拉住她:“寧姑娘,你還沒回答我啊。”
寧青穹掙了一下沒掙開,心想谷舉人看着瘦,怎麼手勁這麼大?她只好滿臉通紅地問:“你是不是忘了我還有兩年孝期了?訂什麼鬼親!”
谷涵一怔,手一鬆,寧青穹就趁機掙脫,轉身頭也不回地又跑了。
谷涵看着她跑遠,鬱悶地蹲到了地上,目光遙望她跑走的方向,餘光掠到追得比她家姑娘還氣喘吁吁的絲竹,眼中很是憂傷。
唉,那一瞬間,真的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