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一病,當真是應了那句一病不起。
請了大夫來,藥喝了一副又一副,就是渾身乏力起不來牀。便是如此,她也日日讓絲竹出去打探消息,尤其是打探到底哪些書被燒光了,後來知道是三個櫃子都被燒了,又看了部分書目,她又是眼前一黑。
等她再醒過來,寧青穹躺在牀上想了半天,就掙扎着叫絲竹給自己穿衣服,說要出去一趟。
絲竹拿了衣裳來,卻猶豫着不遞過來:“姑娘有什麼事吩咐奴婢和奶孃就是,您這病還沒好,不要又出去吹風了。”
寧青穹一把拿過衣服,掙扎着坐起來,一面穿,一面說:“得親自跑一趟了。我要去找瞿老闆把這段時間賬上掙的都先支給我。”
絲竹吃了一驚:“可是還沒到月底呀。姑娘要做什麼?”
寧青穹面色有些病態回紅:“我想過了,此次王子晤闖下大禍,也有我的責任,能幫他還一些是一些,若是他們王家還不出欠着賬,我也要幫忙慢慢還的。”
絲竹愣了愣,勸道:“哪裡就那麼嚴重了?昨日聽方叔和奶孃說話,似乎是說那書目和價格都是可以回寰操作一番的,屆時若知府肯給廣佈書鋪一些便利,斷斷鬧不到王家賠不起的程度。”
“方叔真這麼說過?你可別騙我。”
“當真的。不信您找方叔來問問。”
寧青穹這才稍稍信了,卻還是說:“就算賠的上我們也要幫王子晤還的,怎麼說他都是爲了給我出氣才闖下禍事。”
絲竹笑着勸她:“是是,還是要還的,只不過如今府城那邊還沒有消息過來說王少爺給拿住了,我們現在就算想給王少爺錢也找不到人吶。您就算要還,也得把病養好了,月底正經領回銀子再給。又不急在這一天兩天的。”
寧青穹沒有動,她哽咽了一下說:“我想過了,若要幫着還這筆錢,就不能不盡全力,要盡全力,我就要換個宅子住,也養不起你們了。”
絲竹一愣,傻傻地看着寧青穹。寧青穹眼睛酸澀,當初抄家前她母親就把能放的僕從全歸還了身契,絲竹這些還留着,是因爲知道她們還小,若是放歸了身契,只怕還不如留在自家。寧青穹自來是知道自己要把她救回來,就要負責她的衣食住行的。她握了握絲竹的手說:“奶孃我是不擔心的,但你還小,怕是貿然請牙行幫忙落不着好。等過段時日沈姐姐回來,我會先問問她,你若是能跟了沈姐姐,也不失爲一個好去處了。”
絲竹當場就哭了:“姑娘,奴婢不走,奴婢就要跟着您!奴婢也不要您給月錢,奴婢的針線也還不錯,到時我們一起掙便是了!”
“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如何能讓你們爲我受苦?”寧青穹搖搖頭,她心意已決,不會再更改了。但她也沒有再堅持起身,“不過你說得沒錯,總要再看看情況,到底是個什麼章程。瞿老闆那兒是不必那麼急,是我想岔了。”
絲竹聽了,立刻抹了抹淚道:“那姑娘快躺下吧,病中想這許多,豈不是加重病情?”說着又過來幫寧青穹脫衣裳,寧青穹順着她又把才穿了一半的衣裳脫了,重新躺回了牀上。緊接着,絲竹微涼的手就敷上了她額頭,須臾又在寧青穹還燙着的臉頰上冰了冰,“姑娘這熱退得差不多了。再睡一覺吧,睡醒該退全了。”
寧青穹這一番動靜下來也是又累又乏又困,便依言閉上了眼,漸漸睡過去了。
絲竹在一旁守了一陣子,見寧青穹呼吸漸漸勻稱了,又拾掇了一下面頰,這才悄無聲息地起身,出了房門,她走到前院,看奶孃在院中來回踱着步,一臉焦急,不禁也焦急起來,三步並兩步走過去,“方叔還沒回來?”
“還沒呀。你怎麼出來了,姑娘如何了?”
“燒基本退了,方纔勸她睡了,一時半會醒不來。”
奶孃才鬆了口氣,合十朝天拜了拜:“謝天謝地,退了熱就好。我就怕她跟夫人似的,一場風寒就……”
“奶孃!”絲竹打斷她。
奶孃這才反應過來,打了自己嘴巴一下,“呸呸,童言無忌。”說罷還踩了踩地面,好像要把什麼髒東西踩到底似的。
二人在前廳邊聊邊等,奶孃又把自己繡繃拿起來,自從寧青穹隱晦地透露出想學繡花掙錢的意思後,她就開始做繡品了。她和從小跟專業繡娘學針線的絲竹不一樣,並沒有什麼名師指點,靠的就是一個熟練,做得繡樣歷來也是尋常,從前寧青穹身邊的針線是不需要她動的,而今又動了起來,卻是怕寧青穹真個哪天沒了着落,自己還能繡些東西養她。就寧青穹那繡樹像草,繡花如石的辣眼水平,如何能指望?
昨晚便是奶孃守了寧青穹一整晚,上午換了絲竹,稍稍歇了歇,將方周詳送出門打探消息後,就一直等在這了,她剛拿起繡繃不久,就打了個呵欠。絲竹見着了,便道:“您回去睡一會兒吧。”
“等小方回來再說。”奶孃搖搖頭,絲竹知道勸不住了,也拿起了自己的繡繃,原來她是要給寧青穹做來春新帕子的,想了想,覺得還是先做些能拿出去賣的比較好。就看了看奶孃手中的那個繡繃,自己琢磨起了作個什麼能叫外頭繡坊看上的花樣。
她一邊想,一邊同奶孃商量起寧青穹的打算,聽得奶孃心疼地也抹起了眼淚:“王三少爺這敗家的,怎麼做出這等禍事!”
幸好絲竹向來是對王子晤印象不錯,倒是替他說了一句:“他怕是也想不到會如此,只想替姑娘出氣。就我才知道廣佈書鋪燒了那會我還覺得這是報應,高興着呢。”
二人就這樣聊着等了好一陣子,終於是等回了方周詳,奶孃忙抱着熱茶迎上去:“先喝口茶暖暖身子,可打探到什麼了?”
方周詳接過茶一飲而盡,呼了口熱氣出來,皺着眉說:“您放心,王子晤畢竟是知府之子,如今外頭雖說還沒找到人,我想着他應該已經在王府裡頭了。而且我今天聽到個怪事。”
“怪事?”奶孃愣了愣,接回那個茶盞。
“是挺怪的,您聽我說了再看要不要告訴姑娘吧。瞧她好好的都給嚇病了。”
“你先說來聽聽。”
“說是師爺從縣令那邊得的消息,好像這回王少爺在廣佈書鋪燒掉的大部分孤本都不用賠廣佈書鋪,只要賠了官府應得的那份,就行了。個個稱奇,事主的損失不用賠,只用賠官府的,您說這不是怪事嗎?”
“這……是不是知府老爺已經跟物主談好了,所以不用賠?”
方周詳笑着搖搖頭:“怪就怪在這裡,就算是知府和事主已經偷偷談好了,不賠,他堂堂知府也不能公然表現出來吧,衙門這道程序該走還是要走,要不然難道等着大家戳他脊樑骨?可偏偏我聽着的意思,似乎是說連那道程序都不用走,您說這不是怪事是什麼?”
奶孃還是糊塗,想了想倒是有些喜氣:“聽着是怪,可這到底是哪裡的問題,我們也不必去深究了。總歸不必賠得知府老爺家傾家蕩產就好。阿彌陀佛,菩薩保佑啊,你是不知道,方纔姑娘醒過一回還說要幫王少爺把這筆債還上,若是真個要全賠,姑娘這個死心眼的,這輩子豈不是也要給搭進去?別說,還是你會打聽消息!回頭姑娘醒了,就把這好消息告訴她,也讓她心裡頭輕鬆些。”
方周詳笑着搖頭,看看天色說:“哎喲,又到晚飯時間了,李嬸在做了吧?”
“就知道吃!在做了。”
*
正如方周詳猜測的那樣,王子晤已經回到了家中。但如今王家這幾日顯然十分不平靜,王大人先是得知自家兒子這個不學無術不懂律法的竟然一氣燒了許多孤本,差點給他氣得心梗。
再一打聽,竟全是寧世安原來收藏的孤本,他心中倒是稍稍放了心下來,心道:幸好當初有先見之明,寧世安那些孤本中值得收藏的、受歡迎的、有價值的基本都給他得了,別家得去些,料想不值多少錢,賠也就賠了。
再一問兒子有些什麼書,聽到王子晤一副認錯模樣地說有青山雜談錄,他就覺得不對勁了。再一問,王子晤隨口說的幾套竟然都是他好容易扒拉到自家書閣中的,王大人直接震怒了!
叫了親信馬上去書閣徹查,到底是哪個吃了雄心豹子膽的下人,竟然把自家書閣裡的書搬到外面書鋪去賣?
當時王子晤聽他爹吹鬍子瞪眼地說自己燒的書竟然全是自家的,面上雖不敢表現出來,那心情也是緊跟着就輕鬆了起來,嗨,寧青娘哭成那樣,他還以爲多大事呢?結果轉了一圈,竟是自家的。這下他的禍又輕了許多,如今爹爹最想收拾的該是那個偷書出去賣的家僕了。
王子晤本是做好了被打一頓的準備,因爲王大人被轉移了視線,他覺得這一頓只怕也是能省了。心中又得意起來。
誰想喝了兩盞茶,那邊書閣的人就兢兢戰戰地來回話:書是夫人讓拿出去的。
王子晤當即就跳了起來,一腳踹在那狗才心窩上:“好大的狗膽!吃裡扒外不說,竟還冤枉起我娘了!”
那下人□□一聲,只護着心口,哭着分辨:“真是夫人身邊的綠玉姑娘帶着夫人的對牌來取走書的!那麼大一批書,若非夫人的意思,小的怎麼敢動?”
王子晤一隻腳已經又擡起來,到底沒有真踹下去,竟是有些慌亂地扭頭看他爹。如果他說的是真的,他母親取走的書又怎麼會出現在廣佈書鋪裡?它們就是出現在天涯海角,也不可能就那麼湊巧,出現在廣佈書鋪裡,用來欺負寧青娘啊?
他都能想到的事,王大人如何想不到?更何況他已從親信那得知自家這個兒子是爲了給寧家閨女出氣纔去燒了那些書的。他當即臉色鐵青地讓人把王夫人和她身邊那個綠玉一併找來對證。
心中不禁暗罵:這蠢婦,害人也不知道理乾淨首尾,這下可好,讓自家兒子把這證據整個暴露到人前了!
你道王大人爲什麼這麼氣?因爲他當初拿了這些原屬寧世安的孤本後,和負責抄家的欽差分一分,轉頭就利用職務之便登記到自己名下了……用的理由還是“不忍寧賢弟多年精心收藏四處流落”之類的話,雖說別人也未必當真,可這心照不宣和底子被掀能一樣?
最重要的是,這事還給外人一種他王家背信棄義,落井下石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