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又出去了,家中能說這話的也就只有外公外婆和舅母了。自那日得知寧青穹和王子晤的婚事之後,舅母就一改往日對寧青穹呼來喝去的態度,不但是每日裡笑臉以對,還時不時噓寒問暖,又說要讓劉雨珊把她的閨房給讓出來叫寧青穹住,還提了不止一次了,差點都擅作主張動上手了。惹得寧青穹憑白吃了劉雨珊好幾個白眼。好在舅母這想頭沒能實施起來,寧青穹知道自己即將搬出去,態度堅決地拒絕了,並暗示她自己房間內的東西不希望別人亂動,這才免了一場強制換房風波。
這晚寧青穹回去提起自己已經跟牙行簽好了租賃宅邸的契書,不日就將搬出,收到的是一片反對之聲。外公外婆等就不必說了,在情理之中,兩位是擔心她一個小女孩單住要如何住的。讓寧青穹沒想到的是,三人中反應最激烈的倒成了舅母。她親切地拉住了寧青穹的手,問她:“怎麼突然要搬出去了?這家中住不慣你可以說嘛,我早說把小珊的房間給你住,你看你,見外了吧,就不肯搬,卻偷偷的去外面租什麼宅子,這不是浪費錢嘛。”
寧青穹勉力想把手從舅母的大手中抽出來,抽了兩把,沒抽動,只好隨她去了,笑着解釋:“這家裡房間畢竟不夠,總不能我從柴房搬出來讓表妹住進去,也不能我和表妹住一間吧。將來奶孃也要回來,這裡就更住不開了,所以我想着還是要自己住。反正我錢也交了,契書也寫了,搬是一定要搬的,不然就浪費了。”
聽她這麼說,外婆就先抹起了眼淚:“你娘才走了多久,倒要囡囡你自己出去單過了。你們兩個小女孩,自己在外面住讓人怎麼放心?”
寧青穹就跟她說起方周詳:“得瞿老闆介紹,請了一個護院看家護宅,外婆不必擔心。”
舅母許氏這一聽,連護院都悄悄地請好了,這勸肯定是勸不住了的,她轉了轉眼珠,便換了口風:“你這麼想也沒錯,這家中確實是地方狹小住不下了,不過這租房子可不便宜,你這銀子竟夠了?”舅母這話也有緣由,因徽山書院是附近四府首屈一指的書院,四府學子都往這兒聚集,清河縣的房價也好房租也罷,都擡得很高,不比府城便宜,她一個小女孩兒哪能得那許多銀錢?轉念一想,那不是還有王家三少麼,又覺得自己多嘴了。
寧青穹微微一笑:“我賣了些以前我爹的書,攢了些日子,瞿老闆仁厚,給的價比別家要高一些,聽說我要租房又預支了我一筆銀錢,所以我才能簽下這契書來。”這也全是實話,只不過不提具體數額而已。若是提起自己這段時間賣書賣了多少錢,她估摸舅母非得心痛死不可。
許氏一聽這錢還有一部分是曲風書齋的老闆借的,就知自己又想岔了,這王子晤怕是沒有出力。事已至此,她也沒有問到底要多少錢,怕問多了倒惹來一身騷,從自己身上摳些錢出去,轉而笑眯眯地拉着她手說:“既然囡囡要搬出去,那可要看看黃曆挑個好日子才行,娘,快把黃曆拿來看看。”
絲竹忙道:“我去拿就是。”許氏也不攔她,就看着絲竹去拿了黃曆過來,她翻着瞅了瞅,然後指着黃曆笑道:“可巧了。最近的二十四就是個好日子,遠一點就要到下個月初五了,但也不是很遠,你看看什麼時候合適,我們提前先把東西搬過去,到時候住進去也輕省。”
寧青穹看看絲竹,見她點點頭,便道:“那就二十五那天了,那宅子本身就已經空置,這些天收拾出來應該不是問題。”舅母笑眯眯的,連連道:“這幾天你舅舅是回不來了,那就舅母來幫你搬,保管你滿意!”外婆又低頭抹起了眼淚,外公劉兆叔沉默地抿着酒,沒有發表意見。
這件事就這樣說定了,寧青穹和絲竹回了房間,環顧這個簡陋壓抑的房間,不覺長出了一口氣。她的日子終於還是成爲了她自己的。
她走過去看了看那朵依然用破碗裝着的花,這朵野花雖然面懸一線過,如今也每天都能朝氣蓬勃地迎接陽光出現在它花瓣上了。絲竹也跟過來看了看,面上不乏喜色:“這朵花我剛來的時候還焉噠噠的,我還當它已經死了,沒想到越長顏色越好了。”
“其實我也以爲它活不過來了。”寧青穹笑着接話,“回頭去了那邊,給它栽盆裡。”絲竹應了一聲。二人又聊了一陣子,便淨了面,漱了口,洗了腳,熄了燈要睡下了,卻突然傳來了輕輕地敲門聲。
因她們這窗戶看出去能看到整個院子,寧青穹便知舅母等人俱都睡下了,她和絲竹對視一眼,絲竹立刻披了衣裳悄悄地走過去,小聲問:“誰呀。”
“是我。”外婆顫巍巍的聲音隔着房門傳遞進來,絲竹立刻開了門,將她迎進來。寧青穹也已經披好了外套,忙汲了鞋迎過去:“外婆,這麼晚了您有事嗎?”她拉住了外婆的手,手心裡一片冰涼。寧青穹扭頭叫絲竹點燈,卻被外婆攔住了,她說,“不用,就這麼就行,免得點了燈給你舅娘看到,又有話說。”寧青穹便示意絲竹不要點燈了,拉了拉身上披的外套,就這麼在黑暗中挽住她外婆的手,輕輕地說:“有什麼事,外婆您說就是。”
外婆把她那隻乾枯的手伸進懷中,摸摸索索摸出一個布口袋來,一徑遞到寧青穹懷裡:“這是我和你外公給你的,你一個人在外頭住,叫人怎麼放心?竟然還爲了出去租住,借了錢來賃,這些錢你拿去,就算只能還上一部分也好。要是過不下去了,就回來,別勉強,啊。”寧青穹一挨着便知是一包銅錢。外公外婆哪還有什麼從前剩下的體己,爲了給舅舅還債已經全掏出來了。這點錢只怕都是外公這段時間日日上山採藥賺的了,而且還是賺了來後被舅母搜刮一番後剩下的零頭碎。他倆自己悄悄存下來的,只怕攏共也就只有現在這一口袋裡這點銅板。
且不說寧青穹如今並不算真的缺錢,只是一時寅吃了卯糧。就算真缺,也不會拿。她立刻把這包袱往外婆懷中推了回去,勸她,“外婆,我一直沒有跟你們說,其實我賣書賣了不少錢,如今雖然跟瞿大叔借了點錢,不過那也是他知道我能很快給他賺回來他纔會借呀。若不然,他一個生意人可不會昏了頭去做虧本買賣,您說是不是?我不會還不上的,您不用擔心。這筆錢呀我不但不會收,過段時間我還能養得起您和外公了呢,到時候接您二老過去住,好不好?”一邊勸,寧青穹一邊把包袱往外婆懷裡塞回去。
“你自己真賺了錢就攢着將來做嫁妝,我和你外公不用你管。再說錢哪有那麼容易好賺的,你這孩子,可不要爲了寬我們心哄我,要不然人人都去賣家裡的書了。”外婆仍要把包袱給她塞過來。
寧青穹只好說:“識得字自然就比那不識字的好賺了。您想呀,每年去書院的束脩貴吧?那些寒門學子就光是幫書鋪抄書也能付的起那麼貴的束脩,還買得起筆墨紙硯住得起學院宿舍了,這些哪樣不貴?我不過是與他們做差不多的事,又不用交束脩去考科舉,這賃房的錢不就有了?”
若是單單天天給瞿老闆抄書自然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就賺出能賃房的錢來,不過外婆卻是不知這裡頭的差別,想了想自家孫子那束脩的銀兩,再算一算賬,倒是有些信了寧青穹這一番說辭,此時倒覺得自己那一包袱塞牙縫的銅板拿不出手了,她抹了抹淚說:“你不缺錢就好,你一個小孩子,千萬不要逞強,知道嗎?要是過不下去了就回來,你舅母就算說話不好聽,也不會真的把你趕出去的。”
“我知道啦。”寧青穹笑眯眯地,擡手幫她外婆抹了淚,才說,“外婆若是不信,大後天不就看到我賃的那宅子了,若是缺錢我可不會傻兮兮賃那宅子。”
看寧青穹這麼說,外婆纔將信將疑地收了淚,又好生叮囑了她一會兒,方纔在黑暗中摸索着悄悄地走了,像她來時那樣悄悄的,也不肯讓絲竹送,約莫是擔心聲響大了被舅母發覺。寧青穹還是讓絲竹一直看着外婆安全出了柴房,才把裡頭這門關了。她和絲竹重新躺回了牀上,絲竹悄悄問:“姑娘是想接老夫人過去住嗎?”
寧青穹直勾勾地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我那是爲了寬她心,外公外婆不會肯過去的。你想,從前我爹孃在時他們就寧願被舅母苛待也不肯在我家多住幾天,如今我這樣,他們更不可能住過來了。往後我們寬裕了就像我娘以前一樣多往這邊送老人衣物和只適合老人吃的補品就是,錢就不必送多了,過來也是進舅母兜裡的命。”絲竹默默在心中記下,奶孃如今不在,還不知什麼時候回來,這些事以後自然是要她切實地操辦起來。
她轉頭看看寧青穹,她已經蜷成一團了。絲竹給她掖了掖被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