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青穹這幾日都沒有出門,安安靜靜的。那天在谷涵那兒雖然一口沒吃,回來卻因心情不好吃了很多,最後吃撐了,半夜都走來走去睡不着。第二日就睡到了日上三竿還精神不濟,第三日又倒了倒睡眠,今日纔算恢復正常睡眠時間了。
也許是這麼糟蹋了自己一波,谷涵來訪時她倒是覺得自己可以面對他了。
這幾日她有時會翻來覆去地想自己是不是真的不該主動去找谷涵,有時又會翻來覆去地想他平平靜靜地說出的那句“真要說恩同再造,寧家於我、皇上於我纔是恩同再造。寧姑娘纔算是我恩人。”分明那天看着他說出這句話時好似只是尋常,回來後越想,竟越覺得那包廂的燈光亮堂,映得他的臉、他的眉眼也似鍍了一層淡淡的光。
就像是,他在自己的記憶中,在自己的心中,變得好像不太一樣了。
可到底哪裡不一樣,寧青穹又說不太出來。
聽到絲竹來報說谷涵來了。寧青穹讓絲竹把谷涵請到了前廳,自己也拾掇了一下,換了見客的衣裳出去見他。
寧青穹走到門口,沒有立刻進去,往裡面望去,谷涵正坐在茶几邊,茶几上擺了絲竹沏好的茶。他沒有動。這麼看過去,谷涵在她記憶中平白生出的那些光,好像又褪了,散了,沒了,煙消雲散成平時樸實無華的模樣。
“谷舉人。”寧青穹喊了一聲,走進去。
谷涵擡頭看過來:“寧姑娘,你來了。”他眉眼清朗,眼神明正,有着一種混雜乾淨和早熟的詭妙和諧氣息。他看着自己的目光,還是透着股和煦關切。
寧青穹在他旁邊的位子上坐下,問了幾句先生拜訪得如何之類的閒話,方纔切入正題:“你上回說的事,是什麼事呢?”
谷涵便問她:“寧姑娘還記得你家在宛林縣河渠村旁邊有一個別莊嗎?”
“記得,怎麼了?”
“那個別莊還沒賣出去,縣令說可以折價重新賣給你,大概三千多兩,你要買嗎?”
寧青穹吃了一驚,心道三千多兩居然就能把我家的別莊給買回來?她估摸着這事可能谷涵也在裡頭起了些作用,而且他來找自己,那麼十有八九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幾乎沒多想,寧青穹就點了點頭:“買!怎麼不買?這次押題我賺了許多。”
谷涵聽了就笑了,他幾不可見地攥了一下拳頭,又開口道:“那莊子一直沒賣,也沒人動過。你去住過的話應該知道,離我們河渠村還是比較近的。我們那兒不少村人都受過寧先生恩澤,人也熱情,要有個什麼事,大家都好幫忙。更何況等你找齊護院之後,那位皇上派過來的劉老爺怕是也不會長留清河縣,這三年我也不大會往徽山書院來了,寧姑娘一個人在這邊,總是讓人不大放心,去那兒也好就近照看。……寧姑娘住嗎?”谷涵問是這麼問了,其實心裡並不太抱希望了,只是想要問一問。大概纔不會有遺憾吧。
寧青穹轉頭盯了他一會兒,谷涵雖說已經是舉人了,看着還和之前沒什麼太大的不同,衣裳已經不是他貫穿的那幾身學子套了,看着也是新的,不過還是很簡單的一身石青色薄棉布衫。布料本身的做工還是不錯,不過並沒有什麼底紋,好像上街隨便都能看到別人穿似的,可他偏偏好像就能把這隨處可見的布料穿得好像名坊織造、名家裁製,自有一番自然端方、讓人不能一眼看過就忘的氣質。約莫這就是尋常說的腹中有詩書,氣度便自華了。寧青穹看着看着,忽然就笑了,問:“你和盧舉人是不是商量好的?怎麼一個兩個都建議我搬家,說的話也差不多。”
谷涵有點意外,“盧睿也叫你搬離清河縣?”
寧青穹點點頭,“他叫我搬去府城,說是那兒離他家近呢。不過我不想平白受他爹的恩惠,就拒絕了。”
谷涵隱隱的又是暗鬆了一口氣,但他對於寧青穹會答應自己一事更不抱什麼希望了,有點自暴自棄地又問:“那麼,寧姑娘願意去住你以前住過的地方嗎?”
寧青穹看着他,不知想到什麼,低下頭去,她玩着自己的手帕說:“我要考慮考慮,你什麼時候走?到時答覆你吧。”
不是一口拒絕,這樣的答覆已經讓谷涵比較意外,他仔細看了看寧青穹的神色,“也好。我還要在這邊待個四五天拜別先生同窗們,你什麼時候想好了,什麼時候來跟我說就是。”谷涵看着寧青穹在那小幅度地點了點頭,這件事基本上說定了,他就問寧青穹,“寧姑娘要跟我說的是什麼事?”
寧青穹也不拐彎,直接就說了:“是這樣的,瞿大叔說我有玩押題的天分,可以長久地做下去,我倆就商量好明年會試還要試着押一下題。瞿大叔說要去京城盤個店鋪下來,到時給我傳遞消息。盧舉人知道後,也說會給我傳遞消息,不過不給我白乾活,要吃我一份股,我答應了。我是想問問你,到時能不能幫我寫會試的範文,我給你三份股。”
寧青穹在谷涵面前比出三根手指。用的是他們第一次相遇時生了凍瘡的那隻手。她的手指已經養回閨閣姑娘家玉蔥似的模樣,伸在谷涵面前晃了兩晃,纖瘦瑩潤、說長不長,恍恍然有玉影重虛。
谷涵不着痕跡地挪開視線,盯着對面牆上新掛上去的玉綠山水痕紋的燒瓷掛畫考慮了一會兒,纔回她:“這幾年有時間,寫範文是可以的,我只要兩成股就行了。”他把視線從掛畫上收回,目光落在寧青穹臉上,“不過四年後會試我自己也要考,就不寫範文了,等以後,估計也不會再寫。這三年時間裡寧姑娘最好能把範文寫到能看的程度。”
寧青穹有些苦惱:“我也想把策論寫好啊,可是寫出來一看就總覺得不行。”
谷涵下意識端起茶杯,沒喝又放回去了。他再次輕輕攥了攥拳頭:“其實……我這幾年不會很忙,寧姑娘你如果住到別莊來的話,我就能就近教你寫策論了。”說完,谷涵就又捧起茶盞,掩飾似的喝了一口淡定茶。
寧青穹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眼中透出笑來:“那你教我寫策論的話,每年收多少束脩啊?”
“咳,不收、不收束脩。咳咳咳。”谷涵差點被那口忘了嚥下去的茶水嗆住,心裡有點懊惱,咳了兩聲,又把茶盞放下了。
寧青穹抿脣笑了笑,卻還是沒有立時答應:“我知道了,我再想想吧。”
谷涵內心有一點點失落,偏偏又要裝出一副雲淡風輕淡定樣,愣是不在臉上表現出一點點來。他淡淡地點了點頭,“嗯,你想好再跟我說就是。那我先回去了,下午還要去拜訪一位先生。”谷涵說着就站起來。
寧青穹也不挽留他,起身送他出了門。谷涵走了之後,寧青穹就去後院看了那朵被摧殘的花,她是照着谷涵說的,把花屍分成了幾部分,根作根,莖作莖,葉作葉重新種進土裡。葉子早已經萎掉了,並沒有成功活下來的。不過根和莖很可能是活了,根在土裡還沒有發芽,但也沒有發臭,那就很可能還活着,莖看着還是插下去時那個青綠模樣,沒有長高,但也沒有和葉子一樣變黃萎掉。不出意外的話,年底或明年很可能能看到兩朵新花長出來。
寧青穹擡手摸了摸那根莖,上邊能看到的切口已經結幹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長出新的花來。
植物都結疤了,人的傷疤也總該慢慢結上。一朵垂死的花總要人的垂憐才能換一種方式繼續活下去,一個人也總要接受一些善意才能更平順地在這世上走下去。
她知道自己一直在接受身邊每一個人的善意,舅舅雖說讓她苦了些日子,可至少沒有把她趕出去,甚至在王夫人欺辱自己時,還想要爲她出頭。奶孃雖然嫌棄谷涵,可她的心思寧青穹大概也能猜到,約莫是希望她嫁個殷實人家,像以前一樣開開心心的,一生順遂。這也是善意,一種來自長輩的善意,未必是自己最想要的,最認可的,但不能否認,它確實是一種最質樸的善意和關懷。還有絲竹、瞿大叔、方叔、林叔、劉叔叔……他們每一個人,何嘗不是對自己抱有善意和關懷,這些都不是些許月錢、幫些小忙能打發掉的情誼。
還有谷涵的善意。
寧青穹覺得自己欠谷涵的可能已經還不清了。如果真像絲竹說的那樣,他其實對自己有意,那麼她覺得回報這份情誼沒有什麼問題。如果真像奶孃說的自己將來總要長大,總要嫁人,那麼谷涵對她來說,實在是比那什麼要靠嫁妝博得親睞的縉紳之家好多了。
這是個人品可靠,可以信賴的人。
寧青穹想着想着,忽然覺得自己明白爲什麼一些話本上常要說一句:“公子大恩無以爲報,唯有以身相許”了。寧青穹臉微微一紅,準備回房中歇一歇。
這時候絲竹過來了:“姑娘,方叔帶着五個人回來了!”
寧青穹心想還好還沒換衣裳,立刻就去前面見了方周詳等人,來的這五個便都是方周詳的戰友了,還是挨着兩個鄰縣的,便都一起結伴過來了。先前寧青穹就已經問清楚,方周詳和林仲都是浙江人,能在一個營盤做戰友的自然基本是在挨着的地方報名參軍的。所以他們的家鄉離得也不會太遠。這些人也就是俗稱的浙兵了。
浙兵悍勇,義不畏死,寧青穹也是知道的。
她笑意盈盈地親自接待了這幾位叔叔輩的人物,和他們每個人都交談過,瞭解了他們的家世背景,興趣愛好,以及爲什麼願意來當護院之後,就知道方周詳當初寫信時肯定也是考慮過,這五個應該都是可以留下的。但是她這宅子只是二進的,前面給護院們住,一口氣住六個會不會顯得太擠了。
如果是去別莊上住,倒是綽綽有餘的了。只不過寧青穹還是比較猶豫,她當然也會背烈女傳、三從四德那些書體,心裡也知道若是張誠沒有那麼說過,她把自家以前的別莊買下,就算搬去住自己以前住過的地方大體上也沒有什麼。可他說過了,按照常理來看,自己若還想將來做一個典範好女,保全名聲,就該主動避嫌,以示清白了。
但她又覺得盧睿和谷涵的擔憂也是有道理的,劉叔叔過段時間確實會走,他走之後,本縣的縣令也要離任了,誰知道下個縣令會來個什麼人?如果去宛林縣住,就算換了個縣令,谷涵也有發言權了,在官府這塊上保她一個平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
其實仔細想想,名聲怎麼也沒有生命安全來得重要。些許小事,那張誠還能跟別人說一輩子不成。
寧青穹走了一小會神,回過神來又問了些,如果留下他們希望每個月能拿多少工錢之類的問題。護院們要求也不是很高,有說一個月三兩的,也有說一個月二兩的,已經成爲小富婆的寧青穹是完全可以長年累月負擔下去的。不過她也沒有立刻表態,只讓絲竹帶他們先去暫時安頓下來。絲竹帶着人走了,方周詳還是沒走,寧青穹走到門口,回頭看看他,見方周詳一臉的猶豫,便問:“方叔想說什麼?”
方周詳一抹臉,有些尷尬地說:“其實路上可能還有五六個。”寧青穹瞪了瞪眼,還沒說話,方周詳已經自暴自棄地解釋起來,“我寫了二十幾封信給以前的戰友,他們不像我,當初我是受了傷纔來做姑娘你的護院,那會兒你也知道的,哪有什麼危險,瞿叔跟我說,就是來住這兒給你壯膽的。他們回去後找個營生還不容易?就算去做護院也多的是大戶人家要。我還以爲能來四五個就很不容易了,要是湊不夠四個,我們還能去委託牙行,誰知道他們接了信,很多都啓程了……”
方周詳確實之前跟她提過,這宅子不算他自己,有四個護院已經足夠了。所以這次來了五個護院,寧青穹還當是人已經齊了……
算了,這還猶豫什麼,天意都讓她去住別莊啊。
寧青穹想了想,便仰頭笑眯眯地問方周詳:“方叔,你說我們搬個家怎麼樣?”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