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舅舅的首肯,接下來幾天寧青穹難得地鬆快了些日子,每日辰時初方起,提一壺花灑,給那朵尚還處在瀕死邊緣的柔弱小花澆澆水,摸摸它羸弱的花瓣和枝葉,給予它力量,順便給一圈牆角的野草們也都挨個澆了水,用滿院子溼潤的清新草香迎接每一天的晨光照射,便覺心靈似乎也沉靜了許多,歸於某處安寧祥和的地帶。那位學子送來的藥膏也照他說的每天塗三遍,配合柚子汁敷手,果然有奇效。
餘時,也幫外婆做做打掃之類的家務雜事,只不沾水。若是閒下來,就捧了一本書,歇靠在書桌前的椅子上打發時間。這幾日讀的是冼水先生的《浮生遊》,有曰:“……憶昔年攜妻至此,觀雲海起伏,波瀾愴愴,相約五年再同來觀山端雲海,惜乎至而形單,顧盼影只,妻不復隨矣,雲煙緲緲獨對,潸然而淚下。”
寧青穹雖尚未懂得情愛之理,讀到此段牽動思緒,念及自己兒時也嘗隨父母一家同遊各地,若有所感,提筆注之:“故人不復,生之大慟,然冼水先生慟而有故地可遊可憶,未嘗不是人世予先生之饋贈。況有足隨意走,情隨念動,自在無束之年歲,餘心之所向耳。”注完看字跡無風無韻不堪入目,便擱了筆不再寫一字。
想了想,又把昨晚寫了詩的紙片拿出來,夾進了這一頁裡。
如此一連歇了三日,她的手指便不太腫了,這天她幫外婆打掃完院子回到房中,看着屋子裡的一切,忽然覺得有點不太對。牀上的棉被還整整齊齊地疊着,顯得乾淨整潔,桌上的三本書也堆得齊整,好像沒人動過,但門邊盥洗架上的毛巾歪在了一邊。寧青穹關上門,快步走到自己放書的木箱子前,見裡頭的書不再碼得整整齊齊,而是微微傾斜,便知少了一本。
寧青穹彎下腰,翻看了一遍,發現丟的是《中庸全釋》,就笑了笑。這本書是當下最爲流行的科考用書之一,每個書鋪都有,舅母不識字,也不懂這些,翻了她的書拿去舊書賤賣,只怕是再牙尖嘴利也賣不上五十文去。她放下一半心來,有心想藏一藏剩下的書本,又怕到時其他東西也被她翻了。若是不慎被她翻到自己僅剩的那幾張嫁妝銀票,怕是哭也沒地哭去。
寧青穹索性將其中幾本父親親筆逐段註解的重要書籍拿了出來,想找個地方藏好,環顧四周,只孤單一張木板拼就的牀,薄棉淺鋪,凸凹盡顯。牀身兩面空蕩蕩,上無遮蔽,下無擋板,稍一彎腰便能將牀底瞧個一覽無遺,並非藏書好去處。
再想到書桌衣箱以後是極可能變本加厲被翻找的地方,索性從書桌裡拿出那沓用來抄書的紙墨,壓上那幾本於她而言最重要的書,打好結,穿了蒼青無花的棉襖背上,和外婆打了個招呼,再度出了門。
她又頂着風雪來到了曲風書齋,書齋大門敞亮,氣通內外,走進去卻能明顯感覺到燒了炭的味道。按說本來書鋪是不該見丁點火星的,大概還是太冷了。寧青穹往裡走去,看到炭盆子是擺放在瞿老闆的櫃檯邊,略略放了心。
瞿老闆見她過來,有些意外地站起來:“這大冷天的,寧姑娘怎麼來了?”
“家中不便,我想以後就在書齋裡默寫,瞿老闆能不能給我提供個地方?”
“這個……可以,這當然可以。”瞿天方看了一眼寧青穹的包袱,猶豫了一下就點了頭,伸手將她往裡間引,“我這裡本就置辦的有抄書的房間,只是尋常在我這抄書的是徽山書院的學子,寧姑娘可以先進去看看,若果真要在我這兒默,還需得等一天,我給你單獨置辦一個隔間出來。男女有別,若是叫姑娘與那些學子整日擡頭不見低頭見,只怕於姑娘名聲有妨礙。”
寧青穹微微一笑,欠身行禮:“多謝瞿老闆體恤。”
時下民風並不十分保守,其實單獨給她置辦隔間,更重要的還是不能讓別人知道她這鈔本是默本。若非舅母那般行徑,寧青穹也是不願意冒這種風險跑書齋來抄的。
寧青穹跟着瞿老闆走向後院,穿過走廊,到達抄書間便看到十來張書桌木椅排得整整齊齊,牆上還掛了一幅水色竹青圖,有三個徽山書院的學子在抄書,其中一個正是那天贈他藥膏的學子。瞿天方等她環顧了一遍,才帶着她開了側邊的一個房門,指着這個塵埃遍佈的房間說:“這裡原是堆抄廢了雜紙的,下午我就找人收拾出來,給你安一張桌案,屋內通光透氣好,不會影響你抄書。”寧青穹看着房中因受不得房門打開的震動而飛揚起的滿目塵土,心生憐憫。弱小如浮土,如自己,總是難免身不由己。有生以來,寧青穹頭一次對自己父親教予自己的那套自在灑脫論產生了懷疑,一個人如果本身弱小到無法對抗外力的左衝右擊,又談何灑脫,談何自在?
若是她對舅母一退再退,一避再避,當真就是灑脫不屑與她見識麼?恐不是。她不會想到你是看在她是尊長的份上禮讓,她只會得寸進尺,步步逼近,越發不將你當一回事。
灑脫是建立在自身強大之上的一種生活態度。倘若不夠強大,便談不上灑,也談不上脫了。
瞿天方的聲音再度傳進耳畔:“我這裡來去抄書的都是固定幾個學子,我對他們知根知底,都是來抄書貼補平日用度的,回頭我會跟他們說一聲,不會讓他們去打攪你。”
寧青穹微笑頷首:“還是瞿老闆考慮得周到。”她左右看看,對瞿天方說:“我這裡有幾本書,不方便放在家中,想暫時寄存在瞿老闆這裡。書中全是我父親親筆批註,所以是不打算賣的。”
瞿天方忙道:“這我省得。”說着接過了寧青穹的小包袱,掂了掂重量,語氣越發誠懇,“寧姑娘放心,放在我這裡,保管萬無一失,姑娘什麼時候想取回去,只要跟我講一聲就行。”
寧青穹心裡一鬆,忙又謝過了瞿天方。兩人邊說邊往外走,快走過那個生活理事的書桌前,寧青穹道一句失禮,就走了過去。谷涵本是在埋頭抄書,因聽到動靜,便停了筆,回過頭來。這名年約十三的少年學子生了一雙英挺劍眉,目光平靜蘊光,像是一眼能將一個人通通透透地看穿。寧青穹注意到,他握筆的那隻手瘦而有力,手背上有清晰的青筋脈絡浮現,像枝椏分叉的樹枝,分出一脈一脈聯絡手指,格外有種蒼勁的美感。
谷涵瞧見寧青穹籠在襖袖中的三四根蔥白指尖,開口道:“你的手好些了?”
“好多了,你的藥果然有奇效。”
谷涵一笑:“有效就好。”
寧青穹又道:“往後我也要來抄書了,你常來?”
谷涵點點頭:“只要休沐就會來抄。”徽山書院每旬有一休,也就是說他十天會來抄一天,寧青穹又是一笑,“我知道了。”她看了看書桌上的便籤,看到谷涵二字署名,默默記在心裡。再看字跡又有種眼熟感,便再去看他正在抄的那頁紙。前半頁的紙已經幹了,後小半還透着淡淡的溼氣。谷涵的字跡和他給人的平靜感覺完全不同,筆鋒凌厲逼人,彷彿有無盡的氣勢和力量,正排山倒海地要撲過來,將人湮沒。
這個字跡太具有辨識度。
寧青穹開口問:“你是不是抄過冼水先生的浮生遊?”
谷涵一怔,須臾纔回:“好像是抄過一回,莫非姑娘見過?”
“何止見過?”寧青穹嘴角的笑意一併兒擴散到了臉上,笑得好像青蓮初綻了,“可巧就在我手裡呢。昨天才看完。”
谷涵聽了也淡淡暈出笑意:“果真是巧了。”
只這寥寥數語,寧青穹忽覺有些開心,彷彿是發現了一個獨一無二的秘密,建立了彼此的微妙聯繫,連帶今日的陰鬱都驅散了一些。她含笑與谷涵道別,心滿意足地隨瞿天方離開後院。
回到舅家已是晚霞漫天的傍晚,還沒走過橋,她就遠遠瞧見巷口鑽出一個勁瘦的小夥子。這小夥子寧青穹認得,是城中閒經書鋪的夥計。他手裡抱着一個包袱,看到寧青穹腳步一頓,拐角就往另一條街上去了。
寧青穹便是對此種情況已有心理準備,積壓數月的心頭怒火還是騰地一聲就竄了起來。舅母顯然是趁她出門,帶人回來賣了好幾本書。她不知哪本珍貴,那書鋪的夥計怎會不知?定是賤價買去了。說不得賣出去一本也就一兩百文錢,她要買回來就得花上好幾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