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方周詳先找寧青穹拿了一筆額外的錢,去了趟衙門,請了衙門中一位信得過的官差來寧青穹家中住上幾日,因着寧青穹報過案,又有銀子開路,方周詳在衙門中又有些面子,那官差便請過來了。
第三日方周詳才領了那正經二十兩銀子,揣進懷裡出了門。他一路晃晃悠悠走到車馬行前,沒有立刻就找了上前來問候要去哪的車伕,只說看看,自己把這車馬行轉了一小圈,才停在一個馬匹雖矮小,但毛髮擦得油亮的小夥子面前:“柚林村去不去?”
那小子看模樣也只十七八,連忙笑着答應:“去的去的,”生怕方周詳還猶豫一樣,抱着自己的馬笑容滿面地推銷,“您別看我這馬不高大,其實特別耐跑,特別適合走長途!”
方周詳一笑,丟他一角碎銀,人已經矯健地上了馬車,“看出來了才問的你,走吧!”
那小夥子一臉喜色接住了,連連應是,等着看方周詳坐穩了,就一甩鞭子,駕着馬車得兒得地往城外跑去。
路上跑了兩天,總算是到了那柚林村。江南本多水路,因而這隻能靠馬車走到的村莊,便顯得偏僻了許多,也窮了許多。馬車在柚林村村口的地方停下,小夥子王小剛往村中望了望,一眼望去全是黃泥巴土房,也不知道這位方大哥到這兒來做什麼。
方周詳跳下車說:“我下午可能就出來,你要不要再在這兒等我回去?”
哎喲,那當然要啦!王小剛立刻點頭,“方大哥你儘管去,我在這兒等到明天都行!”
方周詳笑着搖頭,自己熟門熟路的往村中走去。路上的人不多,一眼望去,不是老舊殘瓦,就是些老弱婦孺。這個村子因爲山窮水惡沒出路,曾經是抗倭義兵村,青壯出去打了幾年仗,仗打完之後能回來的就很少了。
更少數的是能活着還升官的。
林仲曾經也是這其中的一個,只不過他乾的活特殊,知道的人少而已。
方周詳步伐穩健地停在了一間土屋前,這間土屋同村中的其他屋子沒有太大區別,也是黃土燒就。愣要談區別,大概也就是比其他屋子多個幾間,院子大一些,後面的菜地種的菜葉兒油綠一點。
林仲當年參兵前還有個未成年的妹妹,回來後妹妹也早嫁了,父母都以爲他早死,傷心過度去了,這屋子本來也被人佔了。他已經成了個瘸子,按說誰都能欺負一下,愣是憑着一張面目猙獰的臉把這屋子拿回來了。之後就一直住在這裡,這間原本在村中頗爲顯眼的大屋子也成了村中小孩口中的鬼屋,大人只要說一句再哭林大怪就會來把你捉走吃掉,就能止小兒夜啼。
“林大哥,我來了!”方周祥擡腳進屋,屋裡一個大約二十六七左右的人擡頭看了他一眼,就又把注意力轉回了自己手中,他手裡是一把發黑的鍋鏟子,鍋鏟上沾的東西綠幽幽一團,走近了看才能看出是菜炒飯,菜已經炒得懨懨的,米飯都染成了青色,看着實在讓人沒胃口。
方周祥看着就有點生氣,三兩步走過去一下子奪過他手裡的鍋鏟柄,“林大哥,我給你的月錢呢?你就拿來弄這種不知道是什麼的豬食?你到底是折騰我還是折騰你自己?”接着他鼓起勇氣擡起鍋鏟聞了聞,只聞到一股焦糊味,立馬嫌棄地丟回鍋裡,“什麼東西!”
“滾,你他娘當年樹皮都啃過,現在瞧不起豬食了?”林仲一臉面無表情,哪怕現在青天白日的,屋裡光線也還充足,愣是給他面無表情出了青面獠牙怪的感覺。
方周詳對他這副嚇人樣沒感覺,可還是立刻賠了笑臉:“是是是,林大哥您說的對。”他又堅持不懈地把林仲重新撿起來的鍋鏟推回了鍋裡。
“又不是過年過節的,說吧,特地來我家幹嘛?”林仲也沒有再去撿鍋鏟了,只彎腰去熄了火。
“林大哥,寧家小姑娘想查他爹的劫殺案。”
林仲平靜的聽着一點表示都沒有,見方周詳也杵着不動,拿過旁邊的溼帕子擦了擦手,把手上的髒污一點點擦去了。有那麼一瞬間,方周詳覺得當年那個細緻整潔在整個糙爺們軍隊中宛如一朵奇葩的林仲回來了,那時候他們私下裡還悄悄說林大哥可擔軍中之花。可林仲只是擦掉了手指上的髒污,就把帕子往邊上一丟,也不順手洗洗,方周詳又有種錯覺的感覺。
林仲丟完髒帕子,終於開口:“她要查劫殺案你到我這來幹嘛?”
“小姑娘請我推薦人,我就想到了林大哥你。”
林仲站着沒說話。方周詳就把自己懷中的兩個元寶掏出來,把這兩個銀銀白的元寶並排擺在被煙燻得黑乎乎的案臺上:“這二十兩是小姑娘預付的定金,只要查出了蛛絲馬跡,到時候肯定還有。”
林仲還是站着沒說話。方周祥又說:“林大哥難道不想找出毒害將軍的真正凶手,把他們繩之以法嗎?”
“繩之以法?”林仲冷笑一聲,“人死不能復生。”
“是,人死確實不能復生。”方周詳紅了眼眶,“那你就想想活着的那些,你不是還要照看王青青、李三娃、於大嫂他們,難道照看他們不要銀子?現在寧家的姑娘想查,還付報酬給你查,這不是好事嗎?”
林仲冷笑一聲,一揮手把兩個銀元寶打落在地,那兩個白花花的元寶咕嚕嚕一滾,便染了一身的灰:“我看你是這麼多年都沒有長進,我要照看他們,至少要留着命在,查寧世安的劫殺案,難道不需要拿命去查?再說你也不想想,查出來有官府敢判嗎?官府都不敢替她申冤,查出來有什麼意義?滿天下都知道寧家是被陷害的,皇上自己都知道寧家是被害的,可他們不照樣流放了嗎?你想知道兇手?我告訴你,殺將軍的、殺寧世安的兇手跑不掉就是寧海鄒家那羣人,你弓箭那麼厲害你能現在就去殺了他們嗎?”
方周祥怔了怔,呆站半天,林仲已經自顧自去把鍋裡綠幽幽的菜飯混合物舀起來,慢條斯理地端到一旁桌邊吃起了午飯,好像當方周詳不存在,也不叫他吃。好半天,方周詳才彎腰去把地上的銀元寶撿起來,掏出身上剩下的銀角子放在桌上,默默的轉身走了。
他是不能讓林大哥拿命去查這起案子。
方周祥神情萎頓地坐馬車回了縣城中。
他沒有立刻回家,有些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周圍的人三三兩兩說說笑笑地從他身邊走過,那麼開心,沒有人再爲那位曾經保護他們安全生活的抗倭大將的死亡而難過了。
方周祥雙眼痠澀,他正想着還是先回自己家一趟,一擡眼,正看到前面兩個小孩在打架。其中一個小胖墩按着另外一個比他還高些的瘦子狂揍。那小胖子看着有些眼熟,方周祥再仔細一看:嗬,那不是王子晤那小子麼?
他摸着下巴在一旁欣賞了一會王子晤打架的姿勢,他的雙手大概是因爲胖些,明顯比那個瘦子有力,揮起拳頭來砰砰作響,打得那瘦子呲牙咧嘴又哭爹喊娘,門牙都被打掉了一顆。是個練武的好苗子,放那光讀書可惜了。
王子晤舉着拳頭問瘦子:“你服不服?”
那瘦子哭着說:“服了服了,王大哥,王大爺,我服了!”
王子晤這才收了拳頭,站起來,回頭一看,看到摸着下巴觀戰的方周祥,愣了愣。他也是隨寧青穹喊過方周祥方叔的,只不過最近沒有再去找寧青穹了,也有一陣子沒見方周祥了。
王子晤往方周祥那邊走了數步,走到他面前,“方叔。”
方周祥點點頭,王子晤想問問寧青穹近來好不好,張了張嘴,還沒在猶豫中問出來,就聽方周祥突然問了一句:“你想學武嗎?”
王子晤猛地擡起頭,詫異地看着方周祥,好半晌,他才反應過來:“想!當然想了!方叔要教我?”王子晤是很愛水滸傳西遊記這些打打殺殺話本的,要不然也不會四個小廝叫東遊西遊南遊北遊了。可惜他爹嚴厲反對他學武。
方周祥想了想說:“跟我學武要拜師的。”
王子晤一聽真的有門,頓時把什麼不愉快都拋到腦後了,挺了挺胸膛:“沒問題!”
方周祥又問:“你什麼時候有空?休沐日?”
結果王子晤立刻不假思索地說:“我每天都有空!”
“……”方周祥無語了一下,對於拐騙人家來學武的負罪感頓時消失了,他轉身,朝身後的王子晤招招手,“跟我來。”
他帶着王子晤回了趟自己家,簡單地用自家裡的殘餘陳茶喝了王子晤親手泡的拜師茶,然後教了他所有武功的第一步——扎馬步。並吩咐他要是想練功可以過來,也可以在他自己的府中練,他不會每天來看他進度,但會每個月考他進度。練不好扎馬步不教新的。
這讓王子晤一度有些失望,他還以爲自己能一上來就學到那些話本子裡很厲害的武功……
但是有着新武功這根胡蘿蔔,王子晤還是咬牙紮起了馬步。光扎馬步是很無聊的,王子晤幾度猶豫,還是開口問道:“方叔,寧青娘最近怎麼樣?”
方周詳抱着胸無情地看他一眼,嘴巴朝大門努努:“你要是爲了寧姑娘纔跟我學的這武,現在就可以走人了。”
王子晤心中有些氣,但想想自己也不是爲了寧青穹才學的這武,只好一聲不吭地忍下了。
方周祥糾正掉他的一些姿勢錯誤之後,就去拿了副多餘的鑰匙給他,並交待他記得離開要鎖門,之後就完事不管地自己怡然然回寧家了。
今天也不是全無收穫。
方周詳走在路上的時候想。
把琅琊王氏這本家的嫡子忽悠過來當個武夫了,他的心情總算是好了一點。
回去後方周詳把林仲的回覆跟寧青穹一說,寧青穹竟然不死心,問方周祥:“方叔帶我去見見這位叔叔好不好?我想親自請他出山。”
方周祥意外地看着她,想了想問了個林仲問他的一模一樣的問題:“姑娘想過就算查出來,很可能也無法爲你爹申冤嗎?官府裡的仵作、捕頭、縣令沒有一個是傻子,可是寧先生的劫殺案就是辦成了普通山匪劫掠的鐵案。”
寧青穹居然沒有任何意外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但我必須知道真正的兇手是誰,必須掌握到一定事實。如果連這都查不清楚,不知道他們每一家、每個人在其中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以後還談什麼報仇?我想爲我爹討回一個公道,方叔難道不想爲你的將軍報仇嗎?”
寧青穹仰頭看着他,眼裡有堅定的光。
方周祥看着她,覺得自己也不能拒絕這樣一個堅定的孩子。
作者有話要說:
從這章應該也能看出王子晤的職業規劃了噢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