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青穹是上午醒過來的,醒了以後吐了兩回洗了兩回,除此之外就不動彈了,就躺在牀上不吃東西,也不說話。她奶孃端了她愛吃的粥,她愛吃的糕點,她也不理會。她奶孃就在她牀沿上哭,寧青穹也不說話。
奶孃哭着哭着不知想到什麼,就勸她說:“我知道你心裡還稀罕谷涵,其實谷涵心裡也還是有你,昨天一天都是他在張羅,你好好和他說說,他肯定肯納你做妾——除了他,還有哪個差不多的肯要你呢?你總不能以後真去嫁個比你大十幾二十多的鰥夫吧?比你大那麼多,走得也肯定比你早啊,等你老了,還有誰護着你呢?我知道姑娘你心裡氣不順,可人家都已經是官身了,你還是沒有父母兄弟撐腰的民女一個,又糟了這罪,你得服個軟呀,人這一輩子哪有總是一帆風順不服軟的呢?你把飯吃了,傍晚他來看你,你纔有精神和他好好說話,是不是?”
拂雪這時上前拉了拉奶孃,悄悄跟奶孃說:“您去給姑娘換些吃的吧,興許換了她就要吃了。”
奶孃被打斷了話頭,也不說谷涵了,起身抹淚說:“姑娘我給你做你小時候愛吃的吧,你總要吃點呀。吃了纔有精神。”
寧青穹聽着呢,還是隻看着帳頂不說話。就跟無動於衷一樣的。
顏素菡李婉秀她們都來看過了,也是說了一筐話,她還是不聲不響的。沒人拿她有辦法,顏素菡甚至開始出強行給她喂點東西下肚的餿主意了。
最後還是拂雪說:傍晚谷公子要來,等他來了再說吧。
大家聽了這個消息,這才慢慢消停了。
寧青穹就這樣睜着眼躺了一下午,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直到谷涵終於來了。
拂雪先給寧青穹稟報的,寧青穹還是不理她,拂雪看她沒反應,只好自作主張自己出去讓谷涵進來。待她出去了,寧青穹才動了動,眼角淌下淚來,她擡手揩了揩,側到了裡面。
過了一陣子,谷涵又闖進後院,闖進她閨房來了,寧青穹也是完全料不到他會進來,有那麼一瞬間也是受到了驚嚇,震驚得都側過去看了看。
谷涵來的路上就聽說了寧青穹醒來後的情況,一看她驚得都動了,便笑了笑,快步走到她牀邊,拿了張小凳放到腳踏上,在她面前坐了。
他先是回頭看了看站在那的拂雪攜霧四人,咳了一聲,對她們說:“你們都出去吧,我單獨跟你們姑娘說說話。”
攜霧她們互相對視,沒有人挪腳,最後還是拂雪拍板說:“我們都出去吧。”說罷大家一起開了窗,一起離開了,也不關門。寧青穹眼睜睜看着她們走了,眼神沉痛。
谷涵本待要說話,才擡起個頭,就看到寧青穹換了一種陌生又絕望的眼神看自己,他頓了一頓,還沒開口,就聽到寧青穹淡淡地問:“你爲什麼到後院來?”
谷涵聽她語氣便感覺到有點不好,他立刻便解釋說:“我來看你。你……”
谷涵話沒說完,寧青穹就短促地冷笑了一聲:“你跑到我閨房來看我啊?你和我什麼關係啊?你是我堂兄嗎?是我表兄嗎?你和我什麼關係都沒有,你來我閨房到底是來看我的還是來作踐我的啊?你是不是覺得我已經給趙元彥糟蹋過了就什麼都不重要了啊,你是不是覺得你要納我作個妾還是你對我的恩典了啊?谷修撰?”
谷涵料不到寧青穹變得這麼敏感的,他被罵得懵了一懵,還沒來得及解釋,寧青穹已經哭着罵起來:“趙元彥作踐我就算了,爲什麼連你們都要作踐我啊!奶孃也作踐我!你也作踐我!連我丫頭都作踐我!我現在就明白告訴你,我就是絞了發去做姑子,我這輩子也不會去給你做妾!你給我滾!”
“誰說我要納你做妾了?”趁寧青穹喘口氣的空檔,谷涵終於逮着機會反問了一句,他從凳子上起身,坐到了寧青穹牀沿邊,想讓她冷靜一點,跟她好好說說話,纔剛坐下,寧青穹比剛纔更激動了,反手抽出自己腦袋下面的瓷枕就往谷涵面門上砸,谷涵被她嚇了一跳,險險歪過身躲過了,瓷枕越過他砸到地上,脆生生碎了一地,他自己躲得厲害,也平衡不了身體仰倒到了寧青穹牀上,外面的攜霧衝了進來。
谷涵剛要爬起來,就聽到了什麼聲音,他循聲看去,就看到寧青穹扒在牀邊吐,當然寧青穹已經吐過兩回,又沒吃東西,這回吐不出太多腌臢物了,只有些胃裡酸水順着喉嚨反出來。
攜霧叫着“姑娘又吐了!”把其他人都喊了進來。場面一度十分混亂。
谷涵不敢再刺激寧青穹,只好出去門口等,等了小半個時辰,越想越不對勁,看着捧雨終於得了個空,谷涵便悄聲問她:“你們姑娘先頭吐過幾回了?”捧雨伸出兩根手指。
谷涵看了又問,“都是先洗後吐還是先吐後洗啊?”
捧雨莫名其妙,心道不吐洗什麼?她還是認真回谷涵:“都是先吐後洗。”
谷涵聽了,揮了揮手放她進屋,自己沉默了起來。過了一陣子,他逮着拂雪有空,又拉着她問了問:“誰跟她說我要納她作妾的?”
拂雪微微垂眸:“奶孃。”
谷涵聽了,沒什麼表示,吩咐她:“別給她再搬瓷枕了,有輕便的藤枕沒有?砸人不疼的。”
拂雪想了想,“藤枕沒有新的,奴婢給姑娘換個綢枕吧,是前陣子天熱了才換下的。”谷涵點點頭,她就去拿了個墨灰基調的淡煙霧荷葉滾珠蘇繡枕來。
寧青穹終於洗漱完了,屋裡換了新被褥,薰了新的寧神香,拂雪來問谷涵還要不要進去跟寧青穹繼續談。
谷涵便又進來,這次他搬了圓凳坐在腳踏中間的位置,離着寧青穹比剛纔遠一些,但又沒有遠到會讓她覺得自己躲她的地步。谷涵還是堅持讓丫頭們出去,拂雪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拍板讓人都出去,寧青穹還是不說話。
攢風捧雨都跟着出去,攜霧這時突然說:“谷公子,奴婢就不出去了,”谷涵擡眼看她,她繼續說,“奴婢就站在暖閣邊上,姑娘一轉眼就能看到奴婢,奴婢聽不太到你們說什麼,聽到了也會當沒聽到的。”
寧青穹擡眼看了看她,攜霧朝他倆福福身,去暖閣那邊的紗簾邊站着了。
谷涵也沒有反對,轉頭看看平靜下來就像生無可戀一樣的寧青穹,開口壓低了些聲音跟她說話:“寧姑娘,我們好好談談吧。我從來沒想納你做妾,我只想娶你。”
寧青穹並不理會他。
谷涵他至今爲止,也不過是空口白話罷了,寧青穹怎麼知道他是不是還在哄自己?哄得她離不開他了,又狠狠給她一巴掌。
這個世界上還有誰可以完完全全地信賴呢?寧青穹也不知道了。
谷涵等了她一息,沒有等到寧青穹的反應,只好心酸地自己說:“我娘已經安頓下來了,我們開始準備定親好不好?”
寧青穹呆滯了一陣子,終於把目光從牀頂移到了谷涵臉上。她看到谷涵認真的神色,分辨許久,眼淚方滂沱了,順着眼角滾珠下,“你不怕丟臉呀?”
谷涵心裡一顆大石落下一半,肯跟他說話總比不理不睬好,他想給寧青穹揩揩眼淚,又怕挨近了她又吐了,只好坐得端端正正地說:“我不怕的。”他柔和地看着寧青穹,笑着和她輕輕說,“我不但不怕丟臉,我還想爭取給你最好最讓人羨慕的定親方式。你給我一個月時間好不好,若是不成,我們就請媒人來提親。”
人若是聰明一些,清醒一些,就不容易活得糊塗點,最慘的是,總是一聽就懂,連驚喜都沒有了。寧青穹一聽了時間,便知他想做什麼了。她偏過頭,仔細地看谷涵,半晌才鼻音濃重地問:“你要請旨賜婚嗎?今科很多人都會獻策於上。”
盧睿靠獻策直降侍郎是個巨大的榜樣和誘惑,今科中第的不少大家子弟一定會讓家中養的一班幕僚一起參謀的。這次獻策與往日寫策論又不同,皇上需要的是能真正解決某些問題的秘策,而且大家子弟獻的策,代表的往往是他一整個家族的意見,實施起來有一個家族以及枝繁葉茂的姻親助力,更容易辦成。大家都獻這種秘策,谷涵如何脫穎而出呢?寧青穹覺得他能請到旨的希望不大。
“我知道。”谷涵看着她微微一笑,“所以我說盡量爭取,不行就我們自己定親了。”他停了一下,“如果能請下旨來,以後就沒人敢笑話你了,我還是想試試。”
寧青穹沉默了好一陣子,谷涵以爲她又不說話了,寧青穹忽然問他:“我嫁給你,你也要那樣糟蹋我?”
谷涵心裡刀絞一樣的,他看着寧青穹,認認真真地回她:“我只想同你高高興興地行房,不想糟蹋你。”
寧青穹也看着他,看了好一陣子,她又有些生無可戀樣來:“你不要和我玩文字遊戲,這其實是一樣的意思對不對?”她看着谷涵的眼神都有點厭惡,“沒想到你也是這樣的人。你們男人太噁心了。”
谷涵簡直萬箭穿心一樣的,又心痛,又呆滯,他滾了滾喉結,一時竟然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寧青穹可能也意識到自己這實心話說得太過分了,她輕輕又把目光移回帳頂,平靜地開口:“我這輩子都不想嫁人了。你還是娶別人吧。”想了想又說,“不過陳四姑娘不是好人,你不要娶她。”
谷涵終於找回了話頭,回她:“我知道。我不想娶她,也不想娶別人,只想娶你。你不想天天跟我一起玩嗎?等你嫁給我,我們可以光明正大一起玩飛圈圈,一起作詩,我們就可以天天見面天天在一起了。”
寧青穹聽了,怔了半天,又怔怔滾下淚來。
“可是現在你碰一下我,我都想吐。我要怎麼和你一起玩飛圈圈,一起作詩?我也不想禍禍你。”寧青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