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說寧青穹已經懷胎快一個月,有小產危險的時候,寧青穹並不很意外。看到血流出來她就基本明白怎麼回事了。
她和谷涵五年了纔有這一個孩子,居然要給陳元晨踢小產了,寧青穹心裡怎麼也有點想不通。她甚至擔心,自己和谷涵要再有下一個孩子,是不是還要再等五年了。
寧青穹知道自己是能再等一個五年的,她知道谷涵應該也是等得住這五年的,但她不知道除他倆之外的別人是不是等得住這第二個漫長的五年。
寧青穹不喜歡自己的奶孃小心地勸自己培養個丫鬟生孩子,也不喜歡張氏看着她肚子就唉聲嘆氣。
一次兩次還好,次數多了泥人也有脾氣的,更何況寧青穹也不是泥人。
奶孃多看幾眼丫鬟,寧青穹就知道她打的什麼主意了,張氏多誇兩句哪個人家的小家碧玉,哪個人家乖巧伶俐的庶女,寧青穹就知道她又被敲邊鼓有心思了。
寧青穹家是一脈單傳的,寧青穹也不知道自己肚子裡這個岌岌可危的是不是就是那命中註定僅此一個的一個。如果是,而她又掉了,那又該怎麼辦啊。
也許過個十幾年她最後是會同意谷涵跟別的什麼丫鬟小妾生的。
但她跟谷涵兩個人呀……大抵也就到頭了。
愛情啊,它有時候,不是給自己和對方拖死的,往往是給別人拖死的。
寧青穹靠在谷涵懷裡,看着他怔怔落淚。
谷涵一看,忙拿帕子一邊給她揩淚一邊勸她,“你別這樣,大夫也只說有危險,說不定還能救回來。”
寧青穹心想,傻瓜,我不是在爲我們這還沒見影的孩子哭,我是在爲我們的未來哭啊。
谷涵看寧青穹沒什麼反應,又勸她:“這至少說明你還是懷得上的,這不是很好嘛?”
寧青穹臉上還掛着沒擦淨的淚痕,也幾乎要被他逗笑了。
二人正說着話,方老夫人竟然親自過來了。老太太進來問了問寧青穹的情況,又拉着她的手,一副過來人的語氣讓她放寬心,好好休養,不一定就小產了。
大夫開了藥方,方老夫人又讓她的貼身丫鬟親自去給寧青穹盯着煎藥。這老太太對寧青穹還是很和藹可親的,態度也不虛僞,寧青穹心裡也比較喜歡她,便撐着回了她幾句話。放老太太看谷涵在了,就出去找她那沒辦好事的媳婦了。寧青穹估計那媳婦要吃一排頭。
谷涵同寧青穹說了些笑話,等她喝了藥,深更半夜沒那麼痛了,才抱了寧青穹,讓丫鬟給她披了小毯,帶着寧青穹回家。寧青穹掛在谷涵脖子上,靠在谷涵溫暖的懷裡,看到燈火明瞭又暗,他們身後的路節節變暗,層層落幕,走過就看不清了,又怔怔落下一串淚來。
谷涵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更緊地把寧青穹攏在懷裡,他笑得淺淺的,跟寧青穹說:“馬車就在前面了,你困不困?”
好像對寧青穹很可能落胎的事混不在意,但寧青穹知道谷涵是在意的。他也是想要一個孩子的。
寧青穹搖搖頭。
谷涵把寧青穹送上馬車,自己也爬了上來,讓丫鬟鋪了軟墊,又把寧青穹抱懷裡,和她在車軲轆聲中回去了。
奶孃和張氏想對寧青穹肚子進行一番噓寒問暖,被谷涵攔門外了,寧青穹支着耳朵,聽谷涵安好言安撫走了他自己的親孃,又廢了半天功夫才勸走了奶孃,聽奶孃嘴裡說着怎麼這麼不經心之類的話,她有時候會覺得,若是內心真的麻木,倒還好些了。可以假裝不聽不聞不問,假裝什麼想法也沒有。
其實奶孃是很難滿足的。
她沒懷上的時候,覺得她懷不上了,想要給谷涵塞小妾。
她懷上了,自己沒發現,不注意,被踩了,又是她不經心了。
其實寧青穹心裡明白,這是沒有頭的。就算她保住了孩子,若是將來生個女兒,遲遲生不出兒子,她還是會想要勸自己給谷涵塞小妾。
最可怕的永遠不是外面那些諷刺她不生的人,甚至不是陳元晨,而是她自己的奶孃啊。
谷涵進來了,寧青穹聽到他叫了水沐浴,很快就收拾好回來了。谷涵在寧青穹身邊躺下,柔柔摸着她的肚子部位,溫溫和和地問:“好些了沒有?”
“還是那樣。”寧青穹也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地方,她的手被谷涵的手掌握住了。
“你最近衙門也清閒些了,告假一陣子,好好休息吧。”
寧青穹安靜地點了點頭,靠到谷涵懷裡。谷涵按了按她肩膀,輕輕撫着寧青穹的背說,“懷得上就挺好的,真的。”
寧青穹輕輕地擰了一下谷涵的腰,綿綿絮絮地、斷斷續續地跟他說了些話,他的聲音沉且穩,溫且綿,寧青穹心裡彷彿也獲得了平靜,終於慢慢在陣痛中睡着了。
與此同時,趙元彥就和陳元晨已經鬧了起來,趙元彥絞糖一樣親自唏哩呼嚕絞了幾件趙子林的衣裳一股腦丟門外去,“帶着你和鄒經宜的孩子給我滾!”他一腳踢飛趙子林心愛的小球。
趙子林的哭聲再度震天響起,然而趙元彥和陳元晨根本沒心思搭理他。陳元晨冷笑一聲:“你今天要是敢趕我走,明天滿京城就知道你已經是太監了,一年內滿大新就都知道你是太監了!”
趙元彥也冷笑一聲:“你還想拿這個威脅我?你當我不知道你寶貝兒子已經把事實說出來了?現在就給我滾!”
趙元彥噼啪兩聲往陳元晨臉上甩了一張休書。
陳元晨擡手擋了一下,從地上撿起那張休書捏緊了。
她是想和離,但絕不想以這種方式被休妻。趙元彥要名聲,難道她就不要了?
陳元晨深吸了一口氣:“趙元彥,你好好想想。”
“我不用想了,我還有什麼好害怕的?我看該擔心的是你了吧!我呸!□□。”趙元彥又揚聲,“趙勤,把這些外人都趕出去!”
大半夜的,陳元晨連帶她兩個孩子一起被掃地出門了。隨她陪嫁的丫鬟小廝也只來得及收拾了些值錢細軟。
陳元晨只能帶着一衆人去住近些的客棧,趙家也沒有馬車給他們,幾個大人帶着兩個小孩子在黑夜裡走動。又冷,又黑,又餓,又累。
趙子林還是一直哭,一直喊爹,陳元晨擡手給了他一巴掌,呵斥他:“哭什麼爹?現在你沒了爹都是你自己犯的錯!你把你娘和你弟弟都害了!”
趙子林被嚇得噤了聲,哭也不敢哭了。
陳元晨帶着人在客棧眯了一個時辰,第二天天沒亮就帶着孩子們要回孃家。然而這次她踩寧青穹懷了胎的肚子也就罷了,就連她自己的兩個孩子都來路不明,孃家也不肯收留她,嫌她敗壞門風,連門都沒給她進。
她二嫂章氏的大女兒十三歲了,已經快到要議親的年紀,章氏爲了撇親她和自己女兒的關係,證明自己的家教良好,證明自己女兒的清白賢良,親自拿着一把掃把出門追打陳元晨,支着掃把面又戳又拍又攆,將她從自家門口一直追打到鄰居家門口,在鄰居家門口對她破口大罵一刻鐘,毫不留情罵她□□□□人盡可夫,最後陳元晨自己受不了,帶着孩子走了。她才扔了掃把揚眉吐氣地回去。
陳元晨帶着她兩個孩子和一衆陪嫁丫鬟小廝又回到了客棧去。既然家中不要她,她便豁出去了,給大家知道她的情夫到底是誰,公然跑了幾次鄒經宜家,一開始是和他正室鬧的,據說是領着孩子撒潑對罵要鄒經宜休妻,鄒經宜根本不鬆口,還嫌她胡攪蠻纏。
那正室也不肯接納她做妾,連孩子族譜都不肯給上,分明只要把她當外室看。
陳元晨在客棧裡住了些日子,大抵是一直入不敷出,只好去賃了個二進的宅子暫時住着。據說還是市井裡的住宅,左邊是賣豆腐的,每天子時開始磨豆腐,右邊是殺豬的,每天都有鬼哭狼嚎的豬叫。
寧青穹撫着偶爾還是會痛的肚子,揣着懷爐聽完了這個八卦,心裡也說不上具體是什麼滋味。痛快是有的,可憐竟也有一些。
正想着,拂雪進來了。她見了寧青穹就盈盈跪了下來,“姑娘,我有想嫁的人了。”
寧青穹有點意外,她這幾年一直給拂雪介紹對象,她一直就是不嫁,寧青穹還疑心她有心上人了。便笑着問:“誰呀?對方可是跟你通過氣了?”笑完寧青穹看看拂雪端正的跪姿,覺得有點不對了。
“姑娘,我想嫁陳家的陳元昌,已經通過氣了。”
寧青穹笑意微斂了,她把手裡熱乎乎的懷爐往一邊挪了挪,看着拂雪問:“你想清楚了?那家可不是什麼好去處。”
“我想清楚了,姑娘,元昌和他們是不一樣的。”
拂雪還想解釋,寧青穹擺了擺手喊停,“他徵得家中同意了嗎?”
沈拂雪連忙點頭:“同意了!”
寧青穹嗤笑一聲:“是因爲知道我要升職單管科舉了吧。”拂雪還想解釋,寧青穹又擺了擺手,“你雖然住在這裡,但你早不是我的奴婢了,你想嫁給誰,自然是你自己做主。我不會管你。”
沈拂雪先是欣喜,而後臉色就一變。
寧青穹看着她說:“但我跟陳家的恩怨是不能就這麼輕易和解的,他陳家越是無情無義,我越是不屑和他家來往。我的意思,就是谷涵的意思,就是我家以後子孫後代的意思。你的嫁妝我這些年一直給你備着,你照舊領去,這次你救了我,往後這個人情我會還的。但你既要備嫁,就自己去單找個宅子住吧,你要嫁陳家,就不能從谷家嫁出去。”
“姑娘……”拂雪有些懇求意味。
寧青穹在軟榻上側了個身,拿背背對她。
沈拂雪還不放棄的,跪了半晌,絮絮講了半天她是如何跟陳元昌認識,又是如何苦熬數年纔等來這個自己將要升職的機會,能嫁進去。寧青穹光聽,並不吱聲。
沈拂雪講完了,她頗有些心酸的故事迴盪在這個房間裡,撞到茶几上,茶几紋絲不動,撞到插屏上,插屏紋絲不動,撞到寧青穹耳朵裡,寧青穹亦是紋絲不動。
她只好跟寧青穹磕了三個響頭,含淚說:“姑娘你也是無情的!”說罷起身走了。
寧青穹按着又痛起來的肚子回頭看了她一眼。
到了晚上谷涵躺下,寧青穹就在枕頭邊跟他說起了這兩件事。谷涵想了一會兒,抱着她說:“你快要執掌科舉的事這麼機密,恐怕不是沈拂雪透露過去就是皇上提前透露給陳行的。”
寧青穹想了想,感到有點吃驚:“應該是拂雪不會是皇上吧?”
“我看不一定。說不定是皇上想要我們和陳家化解恩怨齊心協力。”
寧青穹哼了一聲:“就算真是皇上的意思,我也只好裝作沒懂起了。”
谷涵就笑了一聲:“依你依你。”他輕柔地摸了摸寧青穹的肚子,“今天寶寶乖不乖?”
“還好,只痛了三次。大夫說脈象比前些天穩多了。”
谷涵點點頭,過片刻又笑問寧青穹:“看到陳元晨如今這般光景,你開不開心?”
寧青穹看了一會兒帳頂,才移回來跟谷涵說:“開心自然是有的,但又好像不純然是開心。聽說她被她嫂子打出門去,我就想起奶孃要我求着給你做妾那段時間的事來。”
谷涵聽了,把寧青穹的腦袋身子揉進自己懷裡。他撫着寧青穹纖瘦的肩背,柔順滑潤的髮絲,跟她說:“穹穹,你知道我最擔心你什麼嗎?”
“什麼?”
“你一直拒絕跟文官圈的那些夫人、姑娘們交往,這幾年下來,拂雪一個丫鬟出身的人交的朋友都比你多很多。難道每一個人都是那麼壞的?只是你自己要把她們都想成了惡鬼,不肯與她們交心,她們自然也不肯與你交朋友。”
寧青穹沉默着。谷涵頓了一頓,“我還記得你從前不是這樣的。我們村中脾氣最孤的那個阿婆,看到你都是有笑臉的。你看這次你出事,除了你自己的人都沒人順手拉你一把。我一直擔心你被仇恨矇蔽了眼,走不出來。”
寧青穹沉默了一會兒。她跟谷涵說:“我現在不恨了,只是還會害怕。”
谷涵親了親她發心:“不用害怕,你要升職執掌真正的實權了。”
寧青穹給他逗樂了。
她笑得眼彎彎靠在谷涵懷裡。
愛確實能讓人幸福起來。但有時候,愛並不能總是給人以活下去的意念。反而是恨,幫她度過了那段最煎熬的時期,讓她堅定地、頑強地、執着地活了下來。
但她現在確實不需要恨了。
寧青穹摸着肚子想。她即將和谷涵有一個孩子,他們三個,將組成傳說中最爲穩固的三角。沒有人能夠再找到污七八糟的藉口把他們兩個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