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大娘所說,這邊是在城西範疇裡,徽山書院離着有些遠。因此等她穿街過巷,沿路問詢,找到徽山書院時,已是申時。差不多正好是學生們下學的時辰。
徽山書院是本府有名的書院,外地富足人家將適齡學子送來學習的不少,然而學院又規定不許帶小廝伺候,一應研墨裁紙之類的事也就罷了,這洗衣裳卻被許多學子視爲浪費時間之事,因此歷來就有學子將漿洗之事統一外包的。
這裡寧青穹從前也隨父親來過好些次,只不過那時是隨他來聽當世大儒講課或旁聽山長經長主持的學社義辯,如今卻是來送曬乾的漿洗衣物。
世事無常,應應此處。
寧青穹估計舅母故意讓她親自送浣洗衣裳來這裡,大約也是要藉此叫她明白,自己再不是那個可以由着性子來的探花獨女了。自母親去後,舅母就開始嘗試把寧青穹一身書卷氣剝皮抽筋地消滅,好叫她心甘情願地做牛做馬。奈何寧青穹性子裡也承襲了他老劉家女子固執的一面,也是倔脾氣,旁的都可讓避,只這個早已融入骨髓的讀書性不改。是故三月已過,成效寥寥。想來舅母爲此暗惱已久,一計不成又生一計,一招招撲面來,盡是張牙舞爪憋人氣,苛責叢生泯人意。
但徽山書院,大抵是舅母出過的最糟糕的一招了。
她親自給了寧青穹自力更生的機會。
寧青穹仰頭望向書院這方不大的木門,和門上蒼勁的牌匾。想起舊時和她爹同來此處的那些歡聲笑語來。
寧青穹的爹,在尋常人眼裡是個十分任性不羈之人。他任性不羈到什麼程度,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年紀輕輕就高中探花郎,正可謂前途不可限量。他卻偏偏憧憬遊俠生活,放着好好的官不肯做,辭了去武當學什麼武當劍法,學了兩年多,直學到道法劍法皆有小成師傅建議他出家當個真道士才一撩衣袍一路逃回了家。回家後也不安生,又帶着妻女各處遊學,博覽羣山名勝,及至寧青穹四歲那年纔回了家,安安穩穩地在此地待了五年。
彼時寧青穹正好也到了能開蒙的年紀,她素來聰慧,字教一遍就能認,書讀一遍就會背,可謂完美承襲了老爹的聰明才智,若不是生得女兒身,早早也該有了神童的稱謂。又因她爹素來不羈,不以世俗眼光要求寧青穹針黹女紅,不但在家中教她四書五經,還不時帶她去聽大儒們講課,仿若教育男兒成材一般地教她。
因此寧青穹對徽山書院是算得上熟悉的。但她沒有求助院中山長經長們的打算,家事若求了外人相助,是隻有走投無路下才能做的選擇。更何況這一做法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會傷了外公外婆的心,怎麼想都是不太可取的下策。
寧青穹告知門房來意後,就抱着包袱站在徽山書院的門口,等待和院中的生活理事銀貨兩訖。徽山書院既有別城的學子,自然也有本地的學子,或是家不在本地卻在本地置了宅子的學子,這些人不在徽山書院住,每日下了學都要歸家。
寧青穹雖然會來聽課,也是以幕籬遮面,時時緊跟父親身旁,鮮與學子接觸,書院裡的學子倒沒什麼人認得她,因此她站在門口,這些學生經過,至多就是看她一眼,便又自顧自聊他們自己的了。
但到底是有幾個老熟人的。
寧青穹看到前方一羣小霸王似的學子遠遠地從學舍裡霸路佔道地出來,只差沒有橫着走,旁人都離着他們至少五步遠,就暗道不好,往後退了兩步,靠在了牆邊,背過身去,假裝在看樹幹上粗礪的老樹皮。
她身後其他學子說笑着離開,不一會這羣小霸王就接近了門口,只聽其中一個大嗓門問:“老大,今天先生讓寫的策論,怎麼寫啊?”
另一人接道:“你問老大,還不如問我了,老大知道什麼意思?”
“臭小子!有你這麼編排老大的嗎!”
接着又傳來一陣推搡笑鬧聲,耳聽着聲音已經出了門,要過去了,寧青穹也是暗鬆一口氣。
那幾個學子口中的“老大”名叫王子晤,乃是本府知府之子,因太過頑劣不服管教,氣跑了不知多少個先生,他爹就大手一揮,把他打發到徽山書院來了。知府和寧世安是同科考進的同年,素來私交又好,因此又託了她爹關照。
人家王子晤來學院,自置的宅子,自帶的奴僕,生活上一應俱是妥帖,這能讓寧世安“關照”的,自然就是學業上的事了。
這也就註定了寧青穹初初認識王子晤不會十分愉快。彼時寧老爹正在考校王子晤功課,要他闡述對王安石變法失敗的見解。這簡直沒要了王子晤小命,憋了半天,硬是沒憋出一句完整話來。
那時寧青穹正好去叫他爹喝綠豆湯,順道也看一眼那師伯家頑劣不堪的兒子究竟有多頑劣,站在門外聽了半天,聽他支支吾吾左一榔頭右一棒槌地胡扯,忍不住笑了。
她這一笑,立刻就被裡面的人,尤其是王子晤那小霸王發現了動靜,他正愁沒地方撒氣呢,一轉過頭來,見是個比自己還小點的小女孩取笑自己,頓覺顏面大失,又羞又惱竟致惱羞成怒:“你笑什麼?難道你知道王安石變法爲何失敗?”
寧青穹盈盈一笑,“我當然知道了,王安石變法失敗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他識人不清,用人有誤,而且他在變法之前,沒有先肅清國內吏治,以致變法在施行階段完全走樣,利民之策,成了害民之根,鬧得民怨沸騰。”寧青穹伸出手指一條一條地點,“其他還有被舊有利益集團阻撓,脫離實際等原因。反正以後要考科舉的也不是我,我就不詳細說了。”
自此,寧青穹和王小霸王的樑子就結下了。尤其是王小霸王不知從哪兒蒐羅到寧青穹不會女紅的情報之後,第二回遇上她,便嘲笑她:“好好一個女孩兒,只學得個四書五經,針黹女紅全不會,莫不是錯投了女兒身,長大要嫁不出去了。”
寧青穹那年歲也不懂得爲此害什麼臊,又非是那等肯受冤枉氣的,當即便做詞一首,讓小丫鬟當場手拍足舞地唱了回敬王小霸王。曲曰:晌日高照草彎,當裡個當,當個裡當,王家三郎發衝冠,安石變法都好難,一腔怒火衝女娘。好個赳赳雄氣場,縱使地闊天高遠,琅琊王氏羞對慚~
當場就反把王小霸王氣得臉紅脖子粗,自此他每去寧府接受寧世安的關照時,總免不了要找找寧青穹的茬,試圖找回場子,偏偏寧青穹也是和他針尖對麥芒不肯退讓,總能氣得王小霸王是每次乘興而來,咬牙切齒而歸。也不知是不是寧青穹某日的話戳中了他哪根神經,此後他倒是越發“有氣場”了,只不過那氣場是在書院裡拉幫結派,走起了流氓霸主路線,越發不講道理了。
而今寧青穹不想與他打照面,也不是怕了他,無非是她還有其他事要辦,不願意再聽他冷嘲熱諷一番,也不想浪費時間與他再爭個口舌上的輸贏而已。
偏偏事有湊巧,就在寧青穹覺得差不多能混過去的時候,那個生活理事來了。
“小姑娘,你就是來送衣裳的吧?”清明朗澈的聲音從斜後方傳來,離着寧青穹已經較近,寧青穹不好裝作沒聽到,就轉了身過去回他:“正是。一共十三件衣裳,你點收一下。”寧青穹把大包袱遞過去,也就面對面瞧了此人一眼。她發現這個生活理事也不過十二三歲的模樣,看他一身洗得發白的學子服,便知此人該是家境貧困,在學院中幫着做事換取些許學資或生活費的。
相貌倒是不錯,眉目清寒,劍眉飛鬢,面容俊俏,有一種書生氣和正氣相融合的微妙平衡,使人觀之而生賞心悅目之感。
這學子正要接過包袱,斜地裡忽然伸了一隻胖手過來,按住了那包袱揪兒,王小霸王的聲音跟着響起:“寧青娘!你還沒出孝到處亂跑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四白:蘇軾的浣溪沙都被你玩壞了
寧青穹:玩壞的難道不是你自己嗎
四白:=.=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