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這徽山書院也是如此。今年別說是普通學子班,就連秀才班的人員變動都不小。最令人側目的莫過於常年霸佔學院前三的學子梅筠了。此人比裕遠鏡還大些,雖然經常被裕遠鏡壓一頭,但也沒掉出過前三。正所謂武無第二文無第一,谷涵都要因爲年幼等原因時不時被挑釁一把,他能牢牢站住這前三的位置,又不引人質疑,就可見他這成績的質量了。
就是這麼一個頗有真才實學的學子,他要退學了。雖然因爲年齡差距大些,共同話題少些,又不住一個屋,谷涵和梅筠的關係不如和裕遠鏡,但也不差,因此梅筠收拾了東西走這天,谷涵和裕遠鏡都去幫他收拾。少不得也要問問,爲什麼這一年也不堅持了。
梅筠看看他二人,苦笑了一下:“你們也不要覺得我是不讀了,我只是換了寧海鄒家設在府城的學館讀書,不來徽山書院了而已。”
“你……”谷涵和裕遠鏡都是吃了一驚。
裕遠鏡直接就問了:“你這是投靠了寧海鄒家?”
“不然還能怎麼樣呢?”梅筠有些寥落地反問了一句,他把年前沒有帶走的一些個人物品一個個放進箱中,“你們還沒成親,不懂得養家的辛苦。說出來不怕你們笑話,我今年回去,看到我娘子爲了給我交上束脩大年二十九還熬夜織布到四更天,我那時就覺得,這個書不能繼續這麼讀下去了。正好我有個親戚在寧海鄒家做事的,我就託他幫忙毛遂自薦去了。”
“你們這麼看着我幹什麼?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我也想通了,都說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其實貨誰家不是貨?”
裕遠鏡眉頭一皺就要反駁,谷涵拉了他一下,他朝梅筠拱拱手:“梅兄說得很是,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相信梅兄不會看不出如今朝局還不穩當,總之梅兄將來不後悔就好。涵先在這兒預祝梅兄仕途亨通了。”
梅筠也拱手還禮,倒是露出笑:“至少今後給我娘子買得起髮簪子了。我也祝二位秋闈得中,來日會試我三人再比試一番。”
裕遠鏡被谷涵這一拉,倒也不情不願說了幾句明顯口不對心的話。
梅筠收拾好,就要和這裡徹底告別了。大家一起把他送出門去,看着他上了馬車走遠了,心情多少都有些沉重。也不知是誰先起的頭,竟說起今年的親事來。日日在一塊兒,大家都還算知根知底,就有一個同窗用手肘碰了碰另一個同窗,笑着打趣:“說起來,秦兄今年秋闈考完,就要和你那青梅成親了吧?”
誰想那人臉上竟顯出一絲尷尬來,“付兄莫要胡說,下個月我就要回鄉同下定的姑娘成親了。”
“我怎麼胡說了?難道不是你那青梅?”這人說着話,隨即被拉了一下,好像反應過來了,臉上也有點奔着暖場去結果冷了場的尷尬。
那人倒是不計較一樣,微笑着說:“是我同鄉一個魏姓姑娘。”
這時另一個人冒了句:“不會是你們縣魏老財家的孫女吧?”
“正是魏老爺的孫女。”那人倒是直言不諱的樣子,好像坦蕩蕩的。
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旁人心中雖是有桿秤,但不好說什麼。大家都意識到今年的婚事聊起來容易踩雷,便都默契地轉換了話題,有人說起廣佈書鋪新近出的那批孤本和隨着孤本一起出現的廉價鈔本來,那抄本雖然價格低廉,但抄工制藝並不差,字跡端正錯別字少不說,紙張也還好,邊上寫些批註完全沒有壓力。就有人問了:“這廣佈書鋪是怎麼回事,難道他家今年有老人過大壽,打算做慈善?”
“沒有吧?”
“你們管他是不是做慈善,這不是好事嗎?”
大家都紛紛加入了這個安全的話題。
聊完之後,谷涵心中存了疑,決定傍晚去找瞿老闆問問情況。
*
遠在京城的皇帝剛剛醒了過來。
他還沒徹底睜開眼,只眨了眨,眼前還一片模糊着,就聽到大伴劉靖忠那熟悉的尖嗓音嚷嚷開了,“皇上醒了!快,快把外頭的太醫都叫進來給皇上看看!”
周和璟只覺腦仁更疼,他想說話,動了動脣,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另一個熟悉的小女孩音也冒了出來:“皇兄真的醒了!”
約莫是這一聲有些回魂效果,周和璟終於睜開了眼。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大伴那張關切的老臉,然後纔是牀邊皇妹那張可愛的小臉。瑞和公主睜着她圓溜溜的大眼睛,關切地問:“皇兄現在還疼麼,難不難受?”
周和璟看着她整個人用手肘撐着半掛在牀上探視自己的糾結樣子,內心一片柔軟,但臉上卻沒什麼表情變化:“不疼了。”他看着和瑞明明將信將疑,卻還是因爲他的說辭不由自主的歡欣放鬆下來,想到些別的,內心忽而又酸楚起來。
御書房的小太監秦善習死了,周和璟知道他在宮外還有個妹妹。也只有那一個妹妹了。
這些都是他太過急進造成的。
周和璟微微閉上眼。
少年皇帝周和璟,這是個面目清寒的少年,眉頭永遠是微微蹙着,臉永遠是繃着,好像一直有許多煩惱等着他去解決,以至於笑也不大會了。實際上在劉靖忠的印象中,自那年皇后被燒死在她自己的寢宮那天起,那時的太子周和璟就沒有笑過了。起初不少人都以爲太子是嚇傻了,就連劉靖忠都暗暗憂心過,要是太子真嚇傻了,該咋辦。好在後來大家發現太子只是突然之間不會笑了,突然之間不愛說話了而已,腦子還是清醒的。
他也只有在面對內心親近的人時,才能表現出細微的和軟來。
兄妹二人才說了這一句,外邊四五個留守的太醫已經魚貫而入,匆匆給皇帝行過禮後,就一個接一個的把起脈來。一個個把完都長舒一口氣,說是請皇上放心,請劉公公安心,毒已經清得差不多了,互相商量着給皇帝擬方子。
劉靖忠是實打實地長舒一口氣。那邊廂周和瑞已經從牀邊蹦起來,拍着手說:“我去告訴母后這個好消息!”早該有人先她一步去傳報了,不過周和璟沒有攔着她,看着她小跑出了屋,才又微微閉上眼。“大伴,朕昏迷了多久?”
“足有八天!”劉靖忠壓低了聲音,“皇上您這藥是不是吃太多了?可嚇死老奴了。”
八天……比他預計的還要少三四天,看來還是吃少了。周和璟沒有理會劉靖忠的馬後炮,又睜開眼,看了看房中的情形,給劉靖忠遞了個眼神過去。劉靖忠就意會地指使其餘太監宮女去外面做事了,只留了個心腹宮女守在門口。把這些人都指派出去,周和璟在牀上稍稍動了動,找了個稍微不那麼容易感覺到難受的姿勢,閉上眼問:“現在情況怎麼樣了?”
“正如皇上所料,民間已經炸了鍋,如今方閣老和楊閣老不對付了,方閣老一派懷疑是楊閣老背後的鄒家對您動手,意圖謀朝篡位,這些天只差沒指着楊閣老鼻子罵他亂臣賊子了。楊閣老是有口莫辯,畢竟用的是……”劉靖忠頓了一頓,沒有繼續說下去。
是當年鄒家給先帝下的那種毒。周和璟仍緊緊地閉着眼,心裡幫他補完了。
皇帝元宵登城與民同樂時在滿京城百姓和百官面前轟然暈倒,隨後又被查出中了毒,而且是不少人心知肚明只有鄒家纔有的海外之毒,楊閣老還真是得吃這個啞巴虧。關鍵還是以前皇室中毒不說藏着掖着,民間是很少有人能得到確切消息的。今次不同,今次是皇帝本人暈倒在了大家面前。
加上有心人刻意宣傳,就像是一把捅破了皇室多年早亡的包火紙一般,民間如今真是沸反盈天地炸了鍋。劉靖忠幾乎是有些激動地說起皇帝昏迷期間發生的事來。事情傳開後,茶館就有說書人趕熱門開始編造皇家和世家的地攤演繹了,然後這位先驅自然被捉了,但他一被捉,民間反響更加強烈了,原本將信將疑的,現在得信了七八分,每個聽到皇帝被下毒事件的百姓都生怕別人不知道這件事,每天起勁地、努力地到自己能傳播的每一個地方努力傳播着,末了還要帶上一句:“聽過就罷,可不要到處亂說,已經有人被抓了!”
每個人都小心翼翼,但每個人又都有些羣情激動:“原來這幾十年死了好幾個身強力壯的年輕皇帝是因爲被下毒了!”年輕些的開始追憶前些年的新政,年老的開始追憶先帝和上上個皇帝的一些政策來,追憶完就變成了咬牙切齒,“這些爲了把持朝政不擇手段的亂臣賊子實在可惡!”
事情已經掩蓋不下去了,如此一來,方閣老一派必然不再信任楊閣老一派,決裂也是有可能的。因爲方閣老一派雖然想架空他,讓他像先帝一樣生個兒子然後乖乖當太上皇,但卻喜歡大義加身,佔個“正統”名分,弒君但又不篡位這種事只要不是十分機密地進行,他們是不會願意冒着遺臭萬年的風險去做的。但鄒家等站背後的楊閣老一派就不一樣了,鄒家出身海商,時常在海商和海盜這兩個身份裡自由切換,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又不是那些靠筆桿子活在歷史裡的文人,能在乎什麼身後名?生前爽就行了。
更何況周和璟如果早亡了,他這一脈就斷了,鄒家還能扶持跟他們有深層利益關係的魯王一脈登基,所以在別人看來,這事鄒家一系絕對做得出來。反正他們也不止做過這一回。
這也是周和璟會吃藥的第一個動機。將齊心對付自己的兩方人馬分化一下,好給自己爭取更多時間。他太心急了,看着前些年光景甚好,動作大了,結果卻觸動世家利益太深,使得世家和商家聯合了起來。他們這一聯合,周和璟就吃不消了,自己的人直接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堂堂一個將軍竟然能在自家練武場晨練的時候一口氣喘不上來猝亡了,好好的督察使能自家賞花的時候猝死了,最後查出來還都指向寧家這些年力挺的一個旁支年輕人,差點他寧家闔族給安上一個謀朝篡位的罪名。
他要是真傻不拉嘰把寧家闔族的頭都殺了,那纔是真遂了那些謀朝不篡位,利益他們吃,黑鍋皇帝背,不背換一個背,要當自家太上皇之人的意。
周和璟聽到外面傳來些動靜,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問:“寧世安那個閨女,沒到選秀年紀吧?”
劉靖忠愣了一下,連忙回話:“還小呢,並未到。”
周和璟點點頭,又放下半樁心事來。幸好是沒到,不然他寧家的閨女參選,這一路千山萬水,只怕一個不留神就能死在路上。“她母親亡後該是比以前難些,如今還好吧?”
劉靖忠臉上露出些笑意來,“皇上掛心了,那寧家閨女早些年隨她爹到處走,倒是比別家的女孩兒有本事些,本來自家也能過好。還自賃了房屋,請了護院和廚娘,咱們的人就趁機去給她做廚娘去了。”
周和璟繼續閉着眼點頭,狀似隨意:“寧世安只留了這一個寶貝閨女,還是要保全好的。”
“正是,這吃食上的事,還得自己人用着才放心。”說到這,劉靖忠面上又露出憂心狀來,“不過那鹽業商會的人手伸不到雲貴去,卻盯着這一個小姑娘了。”
周和璟終於睜開了眼。“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