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離府城並不遠,河渠村上下當然早就知道谷涵中舉了,或者說,此事堪稱轟動,谷涵中舉這個消息已經在短短几天內傳遍了十里八鄉。時隔多年,宛林縣終於又有舉人了!還是十四歲的舉人!
上一個舉人可是人過四十才中舉,現在已經五十多了!
這一個十四歲的可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谷涵是被村人們敲鑼打鼓迎進去的,已經有些住的遠不太熟的,直接連舉人老爺都叫上了……他忍住快抽搐的嘴角,突然覺得自己其實並不想那麼早就當“老爺”。能打個商量,先當少爺嗎?
谷涵嘴角含笑,四下裡團團一揖:“各位叔伯,我只是中了舉,不是連輩分都亂了,以後各位還叫我名字就行,不用那麼見外。”
“那怎麼行,你都中舉了,還能跟以前一樣?那不做舉人老爺,難道要做少爺不成?要我說,你也該早日娶了親,正正經經的做這個老爺。”
谷涵看過去,見是里長,笑道:“張叔您說笑了,外面和村中如何一樣呢?外面是外人,在村中我還是晚輩,自然還要叫各位一聲叔伯,也請諸位長輩不要見外,還和從前一般,叫我名字就是。”
張里長見他說得誠懇,果然展露了更真誠的笑顏,伸出大掌拍拍他的肩膀:“好小子,走,先回去看你娘去!你們也都別堵這了,還怕涵小子會缺你們幾天流水席嗎!”衆人鬨笑,聽話地慢慢讓出道來,谷涵和他們一一作別,自回家去。他母親也和年前那次一樣,已經趕出來迎接了,看到他連說了兩個好字,就拉着他問:“餓了沒?回家吃飯去?”
“好啊。想吃娘你做的酸菜肉絲米線。”張氏又是一疊聲的好字,谷涵和他娘一起回去,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就看到二丫站在她自家門口,谷涵對她微微一笑,才笑到一半,她就一扭身回去了。
谷涵:“……”他想了想,也覺得這個拒過親有點太尷尬,把手裡備的給李三叔家的禮物塞到張氏手裡,“娘,還是你去三叔家送這些禮吧?”
張氏推回來:“你就不能等你三叔回來了再過去?沒禮貌!考中了一個舉人就橫起來了?”
谷涵只好惺惺地收回了手。又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了,“娘,二丫怎麼……”
張氏當即哼了一聲:“還不是你看不上人家,傷了人家的心!我就不明白了,二丫多好一個姑娘呀,又知根知底的!”
谷涵揉揉鼻子,不想跟她討論這個問題,開口催她:“酸菜肉絲米線……”
“知道了,這就下!”張氏去下米線,谷涵就和小時候一樣搬了板凳坐在廚房門口,這就是要跟她聊天的意思了。張氏回頭看他一眼,先挑起了話頭:“一聽說你中舉了,村裡不少人就來送禮問投田的事了,我也不知道你是什麼打算,都推說你回來再說了,你什麼想法?我先說好啊,咱們村裡的,還有你外公外婆村裡的,那都是正經親戚,可不能虧待了。”
“嗯。”谷涵挪了挪板凳,挪到樹蔭下,也沒怎麼想,隨口說,“都收一成租吧。”張氏回頭看了他一眼,“你想好了?萬一收的租不夠你讀書咋辦?我都打聽過了,外面投田良心的也要三成租。”
江浙歷來地少人多,土地本身還有些貧瘠,投田也好,租地種也好,別說三成,碰上黑心又獨霸一方的,六七成都是有的。因此許多稍微有點本錢的人家都從商去了。江浙人腦子普遍活泛,某種程度上也算是大環境逼出來的。
谷涵微微一笑:“娘你要想,租金便宜,投田的人才多嘛。這是村裡價,村外的,就是二成租。”
張氏看着鍋裡開始呲呲冒水汽,把面下了下去,“這麼破壞規矩,會不會不好?”做事太出挑,會被拍死的道理,她當然是懂的。
谷涵還是保持着那個令人賞心悅目,而此時無人欣賞的微笑:“我就是來破壞規矩的啊。”
張氏被他嚇了一跳,手裡的鍋蓋啪一聲掉下去:“你想做什麼?可別亂來!”
“娘,”谷涵微笑,“我不就是想多要點投田吃息嘛。”
“真的?”張氏狐疑地看着他。
“真的。”谷涵很認真的點頭。
吃點息,順便再搞點事嘛,反正接下來有近四年時間,閒着也是閒着。要想不做被砍頭的甘羅,光長年紀死讀書有多大用,那必須得從小鍛鍊吧。
回村第五天,谷涵去縣衙辦了手續,縣太爺姓李,已經是上任的第三年了,他可以說是皇帝直派來當這個縣令的,再過一年任期到,估計是要被趕出本府了。他見了谷涵,態度就特別親切一些。官府裡沒有不透風的牆,谷涵因爲幫寧青穹寫個範文得罪了鄒家,差點被從舉人名單上擼下來的事已經給很多人知道了。人們都是喜歡同情弱者的,不少官場裡的人明着不大敢說,私底下有多少能不覺得鄒家行事太橫太仗勢欺人?
宛林縣離着府城那麼近,縣令想不知道這事也難。他手裡有些原來寧家遺留下來的問題田地和無問題田地,知道谷涵和寧家的閨女交好之後,縣令就琢磨着趁離任前把這些東西交託出去了。
所謂問題田地,就是指那種投田而來,歸到有功名人家名下的田地,這個有功名的人沒事的時候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那個有息吃,這個不用服徭役不用交稅,可一旦那個有功名的人出了事,哦霍,這部分田地就成問題田地了。這時候就要看縣令黑不黑心,本地的世家大族黑不黑心了。當然,大家通常都是比較黑心的,地先照正常程序充了公,然後世家大族們一分,什麼?你說那個地是你的?證據呢?官府檔案裡可是早八百年就是人寧家的了。
你說你沒這地種你活不下去了?哎呀,大家鄉里鄉親的,怎麼會看着你受苦呢,來來來這塊地還給你種,不過呢,這塊地畢竟已經是我們家的了,是吧,你來種可以,但是要按佃戶的規矩來種,這樣吧,今年第一年,優惠些收你五成租好啦。什麼?你覺得租金貴啦?那可沒招,外面排隊等着種的佃戶還不知有多少,你不種呀,有的是人種……
最後一般也只有咬牙淪爲佃戶了,不肯做佃戶的當然是轉行做其他的去了,沒本錢的就去做了匠戶,有本錢的就去做商戶了。沒辦法呀,本地就是人多地少,你不種,放棄了這塊原來屬於自家的地,還真的立馬就有能頂上來的。誰叫當初爲了躲徭役投田,放棄了對這塊地的所有權呢。
寧家原來靠對下低息對上足稅制霸三縣,擠得別人只能守祖業,他家一倒,誰不得撲上來呀?所以這位李姓縣令能把本縣這些問題田地捏在官府名下這麼久,其實也頂着方方面面壓力。他也是等着看本次府試,能不能出個相對看得過眼的新舉人,然後交託出去。
他自然是早就注意到了風頭很盛、還是自己人推出來的谷涵,一直壓着自己手裡的問題田地也是賭,看谷涵這次到底能不能中舉。這下看到他成功中舉,也算是自己押對了,因此對他特別是要親切一些,並問起了,如果他接手投田,準備放什麼比例的息,一年幫忙收多少稅上來——由於絕大多數田都在大族舉人這些人家手裡,這收糧稅,自然也是要官府求着這些舉人大族們交上來的。
谷涵對這位縣令也是有一定了解,是難得不貪也不是裝清流的一位父母官,他任內的唯一污點大概就是寧世安沒死在中間派縣令的清河縣,沒死在反水的府城內,偏偏就死在了他這個皇帝派的轄區內,而且手底下的捕頭也沒捉到活的山匪,最後仵作還莫名奇妙出了一份讓皇帝吃個悶虧的驗屍報告吧。那麼他至今還攥着寧家那些問題田地不放手,也可以理解了。也算是最後自救一把。
谷涵這個低息倒不是他首創,而是寧家原來就是這麼做的,他們依靠這種手段將大部分田地都拿在手裡,每年放棄不稅特權,超額完稅,算是作爲鐵桿對皇帝和國庫的一種支持,也是一種直接示範作用,放棄田地上的不稅權沒什麼不好,不會活不下去,甚至還能因此拿到皇家給的一些福利乾股,活得更好。因此谷涵便微微笑着回話說:“學生不才,準備放二成息。”
李修華微感吃驚,他對谷涵最高的期望也就是良心價三成息了,他仔細看看鎮定認真的谷涵,確定他不是開玩笑之後,隱約大概是猜到他想做什麼,便笑了起來:“好,年輕人有志向是好事,只不過本官還是要勸你一句,凡事不可操之過急,心急那就吃不了熱豆腐,可不要搞得衆怨沸騰啊。”
他只說衆怨沸騰,不說民怨沸騰,這就是比較真心的提點了,谷涵微微拱手,也誠懇地說:“大人放心,學生自當吸取前人教訓,小心謹慎,穩紮穩打。”
李修華看他態度誠懇,看得出不是敷衍之辭,倒也不多問,免得讓人覺得自己探聽他計劃,便笑道:“官府這兒還有許多原來投田到寧家的,待你放出風去,若是有人願去你那投的,你不妨都收下來,我這兒自不會攔着不給你蓋印。”
“大人寬仁!”
接着李修華又想到什麼似的說:“對了,我記得你是河渠村的,是吧?”
“正是。”
“你們河渠村那兒原來有個寧家的別莊,想必你是知道的,也如數充公了,因爲出產不算好,一直沒有賣出去,你要是想要,我們可以找牙行來商量商量,折價賣給你。”
谷涵一愣,心想我們村旁邊那個寧家別莊小是小了點,可勝在別緻精巧呀,瞧着那麼好,居然沒賣出去?——這略微一愣,很快他就意識到了,恐怕這別莊和那些問題田地一樣,也是縣令壓着沒給出手的。他略一思索,就問道:“不知大人覺得,那別莊作價多少比較合適?”
“折價給你,大概需得三千多兩白銀。”
谷涵心道:三千多兩我明顯買不起啊。再給我半年時間我也買不起。他看着縣令盯着自己的眼神,忽然心裡一咯噔,說道:“學生買不起,但學生知道有一個人買得起。”
“哦?是誰?”李縣令的嘴角微微揚起了一角,不細看,還看不出來。
“原寧世安的遺孤,寧家姑娘。”
……
與縣令道別之後,谷涵就坐船回了家中,他特地走到那個別莊附近瞧了瞧,這裡離河渠村很近,從外面看進去,因爲沒有主人,顯得有點荒蕪,但收拾一下,肯定還是能和以前一樣住人的。
谷涵突然萌生了一個想法:想問寧姑娘請了護院之後,願不願意搬到宛林縣來住她以前住過的地方。